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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成大器”


  十岁的安德海爬在地上学狗叫,拜仇人为师,向他“学艺”,气得爹娘直流泪。

  麦收大获丰收,安家除了午季吃粮,还略有节余,安邦太将少量余粮卖掉,加上原来安德海表舅给的元宝,便把那块带给他们生活希望之光的一亩地买下。过了些日子,他们又养了两只小羊、几只鸡,秋季卖了山羊,鸡开始下蛋,安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姥姥心情也好了起来,也许是饮食好了一点,营养加强了,姥姥的眼有时居然能够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了。这日,姥姥坐在房门坎上打盹,安德海从外面卖鸡蛋刚回来,姥姥突然大叫起来:
  “光,光,我看见光了,是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海儿的头上有一道光线,是一道红的发紫的光线。”
  安邦太夫妻听老人这么一喊,惊住了,老人很久以前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近些日子偶而眼前有光的反应,可总是瞬间即逝,这今天怎么突然能看见光线呢?而且老人真真切切地说是一道紫红色的光,并且是在大儿子头上看到的,难道这孩子真的不寻常,能成大器?安邦太再也坐不住了,他买了些点心去向私塾先生求教。
  这私塾先生早年与安邦太有些交情,安德海出生前,他也曾安慰过安邦太不要轻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安家将要生的孩子是阳刚之气不足,阴柔之势有余。安德海一周岁时,他又去庆贺,并亲自斟酌,给孩子起名安德海。其实,他是比较喜欢安德海的。至于一年多前,在学堂里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他后来经过调查,也认为“汤包子”做得太过分,安德海是正义还击,不愉快的事也早已忘了。今天,他看见安邦太拎着点心来,猜想安家老大一定有事相求:
  “安家大哥,一向可好?”
  “先生好!小弟想请你帮助,你有学问,见得多,识得广。”
  安邦太便把岳母见安德海头上有道紫红色的光一事讲给先生听。
  “如此说来,倒值得注意。不过,老太太多日不见光,猛然见光,她的眼被光线刺得睁不开,半睁半闭之时所见者其色异也,不是白光,而呈紫红色,无可究矣。”
  私塾先生本来就不信神,不信命,他用之乎者也之语讲解了一通,安邦大虽听得不甚懂,但他也抓住了先生谈话的中心:是白光,不是什么紫红色的光。安邦太来的本意是想请先生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可塑之材,渴望先生能不计前嫌,让儿子再进学堂。
  其实,先生也明白这一点,他也觉得安德海机灵、心细,学好了是个人材,他也懂得安邦太望子成龙心切,便主动提出:
  “还是让孩子来读书吧,反正汤家少爷今年就进省城读书去了,这一对冤家不在一起读书,井水犯不着河水。”
  于是,安邦太第二次进了学堂。有了上一次吃亏的经验,九岁的安德海变得聪明多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
  “不欺人就要被人欺,欺人则不被人欺。”他开始拢络一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专门商量如何对付小同学,出他们的洋相,以寻开心之笑料。
  一次,先生让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背《三字经》,谁知那孩子一开口,惹得全班同学笑不可仰:
  “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学生吃,先生看,馋得先生啃锅沿……”
  “住口,孺子不可教也。”
  不由分说,那长长的戒尺落到了那孩子的头上,孩子哇哇大哭,先生气得浑身发抖:
  “说,是谁教你的?”
  那孩子抖做一团,用眼瞟着安德海,而安德海正装模做样低头读书。先生心想料这孩子也编不出这些坏词儿,现在逼着他说,他肯定不敢说,还是忍一忍,等以后慢慢再说吧。后来,先生把那个小孩子的爹娘找来了,他爹娘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哄,总算知道是安德海教他背的歪诗。先生想到安家夫妻盼子成龙心切,从牙缝中挤出一点钱供儿子读书,可安德海虽聪明过人,但心思没有全用在学习上,暗自感叹安德海是不成大器。
  那汤家的“汤包子”本来是进城读书去了,可他顽劣成性,不到一学期便被学校开除了。“汤包子”进的是教会学校,当时称为“洋学堂”,先生都是不扎大辫子的“洋人”,他们用流利的英语讲话,有些夹杂着些生硬的中国话。“汤包子”刚一进校,一切都很陌生,都很新鲜,他还算规矩,虽然听英语就像听天书,可他在学堂上还能坐住。可时间一长,同学之间也混熟了,他的胆子也大了,他便开始蠢蠢欲动,想出个什么花样来显露一下自己。一天,“洋先生”刚踏进班里,他向学生说了句“goodmorning”(早上好)下课时,他又说了一句“gooddbye”,同学们规规矩矩地回礼,齐声喊“goodbye”。“汤包子”回到宿舍反复嚼磨:嗨,有了。
  “goodmorning”,洋先生先问了一声好。
  “狗逮猫儿你。”
  就在同学们齐声向先生问好的时候,这一句话显得特别刺耳,洋先生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一堂课下来,“汤包子”得意洋洋,因为当他回了一句“狗逮猫儿你”时,同学们纷纷回头看他,有几个顽皮的男孩还悄悄地翘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下课铃一响,洋先生的“goodbye”还没落音,“汤包子”的“狗头摆儿”便应声而起,这声音又尖又硬,引逗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有的同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洋先生大叫一声:
  “放肆,滚出去!”
  后来,“汤包子”向洋先生认了错,陪了礼才算息事宁人。
  可不久,“汤包子”又来一计,他看见洋先生脖子里总是挂个十字架,他便趁先生不在时,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头秃驴,那秃驴的脖子上也挂了个十字架,引得同学大笑,谁知这时洋先生从背后突然窜上来,对着“汤包子”的脑袋就是一拳,“汤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眼冒金花,差一点没昏倒。结果他被学校开除了。
  “汤包子”只好回到汤庄子读私塾,从县城回来,他多少见了点洋玩意,更不把比他小、比他弱的人放在眼里,而安德海此时也不是两年前的小土包子了,他在不断地扩展自己的势力,发誓要与“汤包子”见高低。私塾学堂已不再是两个孩子学知识的地方,而变成了他们明争暗斗的“战场”。他们由原来的撕打与污辱“升级”为斗心斗智,结果闹得学堂乌烟瘴气,两个孩子都被赶出了学堂。
  安德海再次失学,他的最高学历是三个半月的私塾。
  失学在家的安德海好像整个变了个人,在爹娘眼里,儿子虽从小灵机、点子多,但他还算是老实、本分的孩子,哪怕是卖鸡
  蛋回来,他连一个铜子也不扣,每次都是如数交给爹娘,而且儿子很能吃苦耐劳,也很孝顺爹娘。可自从和“汤包子”暗中叫劲以来,他的鬼点子变得多了起来,有时候半晌不说话,眼睛直愣愣地瞅瞅地、看看天,农活也懒得做了,渐渐地,人也瘦了许多。做娘的心疼儿子,曾三番五次地想从儿子口中得到点什么,可每次都让她失望:
  “海呀,咱不是读书的命,你瞧,咱们人老几辈子都种地,也没饿死一个人。”
  “不读书也好,读书呀、背书呀、写字呀,也挺累人的。”
  娘一个人唠唠叨叨地安慰着儿子,可儿子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儿子自有儿子的打算,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让“汤包子”跪在地上叫他“爷”,为了实现那一“宏伟”目标,自己必须从现在起学得狠一些。从前听大人们说过“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就要学得心硬一点。他虽然与“汤包子”势不两立,但安德海暗中也佩服“汤包子”的手段要比自己高明一些,怎么才能学到手呢?对,拜“汤包子”为师。
  拜“汤包子”为师,对于安德海来说似乎荒诞了一点,他们是一对冤家呀,可安德海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安德海要做大丈夫,就得先学会忍耐,等本领学到了手,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叫能伸能屈,非特殊之人是做不到的。那年,安德海仅十周岁。
  “汤包子”被洋学堂开除,被私塾先生轰出学堂,也觉得很没面子,他已经15岁了,个头长得又高又细,活像一只大蚂虾,汤二掌柜也深感这个宝口单传子不争气,整日唉声叹气,生怕儿子将来无力继承家业,败了他的万贯家产。“汤包子”也感到爹对自己的不满,在家呆着也无聊,便吃饱了没事出去散步。
  “汤宝哥,你等一等。”
  “汤包子”已有好多年没听人喊到自己的名字了,不由得回头张望。在家汤二掌柜和他的几个老婆称儿子为“宝儿”;在县城的洋学堂先生和同学们称他“汤”;在私塾先生那里人们称他“汤少爷”,他汤宝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姓名了。他一看,是自己的冤家对头安德海,便头一仰,挑衅性地问:
  “小子,喊你爷做什么?”
  “汤宝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同村又同学,我早把那些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海量,还记着那些芝麻大的事吗?”
  “汤包子”这时就是再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来自己受爹的冷遇已多时,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二来自己的人缘也不佳,根本没交过什么朋友,心里总难免有点凉凉的。最使他不便反唇相讥的是安德海已明明白白地当面给自己认了输,并如此之抬举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汤包子”立住脚,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两腿抖呀抖的:
  “安德海,算你识相,还有些胆量,说吧,找爷有什么事。”
  “汤宝哥,你瞧,你从县城回来后,跟以前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特别有学问,什么‘狗头摆儿’,什么‘狗逮猫儿你’,我就是学不来。”
  “好小子,早这么知道孝敬爷,咱们俩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一地步,还能跟着先生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呢。”
  “汤包子”也不清楚安德海怎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被安德海捧了天上,他昏昏然,飘飘然也。安德海见自己略施小计便把“汤包子”给灌醉了,他便试探性地继续进攻:
  “我真佩服你在学堂里不怕先生,大胆捉弄人的本领,你可教我几招吗?”
  一听说安德海要向他“学艺”,他可乐坏了,自己一肚子的坏水像永远流不尽似的,这下收了徒弟,那“光荣传统”一定会发扬光大的。可他眼珠咕碌一转,想起了这几年与安德海之间的
  种种不愉快,尤其是两年前,自己填了安德海一书包的屎,安德海一怒之下将屎全倒在自己头上的事,心中不禁打寒噤:
  “不行,安德海这鬼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年前还小就知道反抗,万一将来把他培养起来,翻脸不认人,还不把自己给吃了。”
  想到这里,“汤包子”头一仰,手一摆:
  “得了,好小子,你就快别难为爷了,爷已克己修身多时,将来继承祖父,做个绅士呢。”
  一听说“汤包子”修身养性,不再走歪道,安德海可急了。
  只有学了师傅的,才能反过来治师傅,这师傅现在不肯教,总得想办法。安德海见“汤包子”只推托不肯教,可并没有真的走掉,便知道还有希望,便央求道:
  “你教我几招绝招,今后有谁跟你过不去,尽管说,就不用你亲自张口动手了。”
  “也是这个理儿,今后有谁目中无他汤少爷的,这徒儿自然要出面摆平,这叫借刀杀人,妙,高。”
  想到这里,“汤包子”面露笑容,比刚才脸色好看多了:
  “安德海,向我学招也可以,不过要先行拜师礼。”
  “当然,汤宝哥,你拣块石头坐着,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No,No,No。”(不、不、不)
  安德海虽听不懂他的什么“NO”,但从“汤包子”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动作中看出了“不”字。“汤包子”天生一肚子坏水,大事小事都能显示这一点,连这拜师礼也特别。
  “安德海,我不要你磕什么头,那没劲儿,我只要你在地上爬一圈,汪、汪、汪。”
  “汤包子”比划着狗爬,摹仿着狗叫。安德海犹豫了,这学狗爬,学狗叫,是对人的最大污辱,自己为了跟“汤包子”学“本领”,当狗值得吗?“汤包子”见安德海有些犹豫了,抬腿便走。
  “爬就爬,叫就叫,反正过去小时候,学狗爬,学狗叫最拿手,已经爬过、叫过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爬一次,多叫一次。”
  安德海边想边往后退,退到一块空地上,咕咚一声伏在地上,边爬边叫“汪、汪、汪”,“汤包子”开心极了,他好像此时已戴上了胜利的桂冠,连忙扶起安德海。由于他兴奋至极,根本没有留意到扶起安德海的那一瞬间,安德海的眼着充满着的是仇恨、凶狠,像刺刀一样寒的目光。
  “汤包子”果然也亲授几招“绝活”给安德海。安德海的悟性很好,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朝一日,他安德海会“吃”了师傅的。安邦太夫妻近日里见儿子变得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开始还认为是因为和“汤包子”明争暗斗失了学,心里不快活,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夫妻俩惊呆了,也气炸了肺。
  那日,安邦大夫妻累了一天,从地里回来,他们刚走到家门口,便听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个分明是儿子的声音:
  “汤宝哥,你说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件东西,而它却不是你的,怎么办?”
  “告诉你,安德海,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是买,还是抢,去夺,还是偷,反正一定要得到它。”
  “那它明明不是你的,别人又不给你怎么办?”
  “那好办哇,你先把这个人打倒,治得他死去活来,直到服了你,他就会乖乖地送给你。”
  “我想得到的东西到手以后,我会爱惜它的。”
  听到安德海这番幼稚的话语,“汤包子”的头一个劲地摇着,用又土又洋,文白夹杂的话表明他的观点:
  “NO,NO,NO,否矣,此言差矣。我想得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它,但我并不去用它,更不珍惜它,我要毁了它。”
  “毁了它,为什么?”
  “因为它从别人那里弄来的,不值得我珍惜它。”
  安德海心里对“汤包子”的这种观点并不十分赞同,但他又不敢反抗“师傅”。他安德海自有主张,先学经验,后再加工过筛。为了多学几招,他只好敷衍着“汤包子”:
  “汤宝哥,你真行,我以后要好好地向你学习。”其实,“汤包子”只不过是个“口头理论家”罢了,他的徒弟安德海在以后的实践中,早已把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加以“充分补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集权、色、财、食之欲为一体的卑鄙小人。
  安邦太夫妻一直躲在门外听着“汤包子”给儿子亲授“秘诀”。他们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儿子读书不成,怨他不是读书的命,一辈子老老实实地种田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反拜仇人为恩师,专学坏点子,将来肯定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让他去害人,不如先害了他。想到这里,安邦太抄起门旁的一把锄头,冲进院里,直向儿子扑去。
  “海呀,快跑。”
  安德海只见娘大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爹便冲到他跟前,他一看大事不妙,掉头就跑,正巧和站在对面的“汤包子”撞了个满怀,“汤包子”被撞倒,安德海却跑掉了。“汤包子”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谁料到一个铁锄头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小腿上,“哎哟”,他痛叫一声,瘫在地上。
  其实,安邦太并不想砸“汤包于”,他也不敢砸,可自己打儿子时用力过猛,当发现儿子跑了的时候,那落下的锄头已经收不住了,结果打到了汤少爷的腿上。只见“汤包子”的小腿流着血,这下可慌了安邦太夫妻,又是呼人,又是跺脚。邻居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汤包子”抬回汤家,安邦太连忙请来大夫,止血、敷药,忙活了一个晚上。汤二掌柜一听说宝贝儿子被安邦太打了,气得咬牙切齿,发誓非整死安邦太不可。
  安邦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回家以后坐立不安,整整一个通宵夫妻俩都没有合眼,商量怎么才能避过这一难。天刚亮,安邦太便去请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私塾先生,请他帮忙出点子,平息事态。私塾先生念在安邦太是个忠厚老实人的份上,来到了安家。
  “你们夫妻这般忠厚,却生出了个逆子。”
  先生并不回避,直言相告:
  “敝人早已发现德海人小鬼大,他初次人学堂,勤奋好学,聪明机智,甚得敝人欢心,自从那次学堂之上受汤少爷之辱,他就变了个模样,故再次入学堂,不思习书,空耗时光,荒废学业,令人惋惜。”
  先生越讲,安邦太越气,看着安邦太未老先衰的瞧悴面容,先生动了恻隐之心:
  “安家老大,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要过于感叹,每人脚下一块土,每人头上一片天,或许,他是个奇人。”
  先生安慰着安邦太。安邦太此次请来先生的真正目的先生也清楚。这位先生倒也耿直,爽快,还没等安邦太开口,他便主动献策:
  “安家老大,汤少爷被你打了,他爹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依敝人之见,要先向他家讨个话,再作打算。”
  安邦太这时又气又恼又急,已经没了主意,便拱手相求:
  “小弟全仗先生帮忙帮忙,到汤家讨个话,说说情,来日一定报答先生的搭救之恩。”
  “瞧,见外了吧,咱们何谈报答一事,只是敝人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做好。”
  先生当天便去了汤家。汤二掌柜一看见先生来此,便心里有了谱了。这私塾先生与汤二掌柜平日里互相敬畏。先生畏他有财、有权、有势,而他又敬先生有才、有德、有心。两人拱手问好:
  “先生好,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二掌柜好,我来看看汤宝少爷,好了点么?”
  “唉,天灾人祸啊。”
  汤二掌柜边说边撩起衣角抹眼泪,其实,先生心里也明白,他并没有真哭,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看罢了。
  “事情即已如此,何哉?敝人一来看看少爷,二来是为安老大求情的。”
  汤二掌柜见先生并不拐弯抹角,便矜持起来:
  “打了人,还求什么情,这几日孩子疼得死去活来,我顾不上告官,等孩子稍好一点,我便到城里去告了他,让县官老爷秉公法办吧。”
  一听说把安老大告到县衙门,先生可慌了:
  “二掌柜大人又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且放过他这一回,等日后我让他夫妻跪在你的面前陪罪。再说,乡邻乡亲的,这一告便伤了和气,安家虽穷了点,但人多势众,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依敝人之见,二掌柜你高抬贵手,放他这一码,也让乡邻们见识见识胸襟博大之人。”
  汤二掌柜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把安邦太告到官府里,他只不过是吓唬一下人罢了,他真正想的是从安邦大手里买来的又卖给安邦太的那亩地,他是借儿子被打之事,敲榨安家一下。可安家穷得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他除了还有块地,别的没什么值钱的了。于是,汤二掌柜咕噜咕噜地滚动着眼珠子,开口了:
  “看在先生你的面子上,我且放他这一回,人可以不告了,但药钱可不能不要。”
  “自然,药费他会出的。”
  先生应声答着,但他没想到汤二掌柜借儿子挨打之机,企图夺了安家一家人的活路。汤二掌柜拿来算盘拨了一通算盘珠子,这可吓了先生一大跳:药费一共五两金子!
  五两金子,不正是安邦太买下那块地的价钱吗?先生与汤二掌柜讨价还价:
  “药费不付也罢,明个儿我便去县衙门,等官老爷裁决吧。”
  先生回到安家给安邦太一说,夫妻便顿时便抱头痛哭,可又无可奈何,第二天自己将田契交给汤家。安家再次失去土地,生活又陷入了贫困之中。
  再说安德海躲闪爹的锄头跑了,他根本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出汤庄子,在后山上藏了一宿。这一宿,他怕极了,他怕爹追到山上来要他的小命,安德海决心出人头地,向“汤包子”学“绝招”,他自己也知道不是件好事,可他决心硬下心来做个“毒丈夫”,哪怕惹爹娘伤心,他也不会回头的;他更怕山高无人,夜里会来狼,听人说这后山上出现过一只老狼,万一它嗅到了什么,扑上来,这小命可就丢了。他越想越怕,不禁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哭着,哭着,他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摸摸自己的头,还好,头还在脖子上,也许是昨夜老狼睡着了,也许是他安德海的命现在还不该绝。他站起来,抬腿想下山,可一转念:
  “下山去哪儿呢?回家?不,不,无论如何现在可不能回去。”
  安德海决定往京城去,去京城寻表舅王毅顺。两三年前,王毅顺去看望姑姑,也就是安德海的姥姥时,曾见到外甥安德海,王毅顺见外甥机灵又聪明,一激动掏了三个大金元宝,资助安德海上学。从安德海的自我感觉中,觉得表舅还挺喜欢他。对,去京城表舅家。于是安德海一路向北走,他只知道京城在南皮县的北面,有多远,多少天能走到,他可一点谱也没有。一个孩子家,初次离家出门,又没带分文,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安德海白天里走哇走,累了就倒在路旁睡一会儿,饿了就向人讨饭,渴
  了跑到井边或河边喝上几口冷水。晚上,找所破庙或找个有人家的地方,靠着墙睡下,几天下来,安德海变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衣服“脏又破,面色灰黑。当他向人家打听京城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大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神经病!疯子!
  又走了几天,没走到京城,离家越远,他越害怕,他生怕爹突然从身后冲上来,把他抓回去毒打一顿,同时,他更但心到京城后找不到表舅家。他只记得两年前表舅说过他家住在阜成门外一个叫“四眼井”的小胡同里,究竟北京有多大,有十来个汤庄子那么大,还是几十个汤庄子那么大,他可连一点儿也不知道,到京城后能找到表舅吗?今天一大早,安德海从破庙里出来,就感觉到喉咙眼好像被什塞住似的,走起路来,两腿软软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原来自己在发烧,这可怎么办呀!
  安德海为了早一点赶到京城,硬是咬着牙往前走。突然,眼前一黑,他昏倒了。
  等安德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安德海望着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孔,可这面孔并不给人以恐惧的感觉。坐在安德海面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这人一脸的富贵相,慈眉善目,给人以和蔼可亲之感。
  “我在什么地方?你是谁?”
  “你在客栈里,不过你刚才倒在河边。我叫什么无关紧要,你只要告诉我,你是谁。”
  安德海毕竟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外漂泊了几天,无依无靠,无人关心,今天一旦有个人伸出温暖之手,他便感到无限的温暖,他向陌生人诉说了原委。
  “那么说,你是偷跑出来的,爹娘并不知道,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打你是为你好,你这一跑,他们一定会急死的。
  再说,你表舅是梨园老板,这戏班子四处唱戏,哪有个固定的家,到了京城,难保你找得到他们。”
  被陌生人这么一说,安德海也动心了,他很感激这位大叔,便问陌生人:
  “我如果回汤庄子,爹能饶过我吗?”
  陌生人笑了:
  “傻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爹娘的只有希望孩子好,哪有把孩子往死里推的。你爹打你是他盼你有出息,你若成大器,他还能打你吗?”
  在陌生人的劝说下,安德海四天后回到了汤庄子。爹娘看儿子平安回来,又瘦又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安邦太夫妻只有怨天忧人:儿子不成器,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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