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煮豆燃萁相煎急


  阴寒的夜色中,十余名紫鲸弟子下马肃立,七八人燃起火把,火光照在沈巨澜脸上,如罩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出本帮刑笼法刀。”
  他属下二名弟子齐声应道:“是!”一人从马上取出一个圆桶,约有四尺高矮,里面备有钢铐锁链。苏春秋在一旁点了点头,心知这便是沉海的刑笼了。另一人从背后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打开之后,露出三柄精光灿然的双刃短刀,并列放置,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闪出蓝森森的光来,足见三刀锋锐异常。二人齐声叫道:“刑笼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沈巨澜高声道:“正气府府主谷正夫,虽非本帮弟子,但勾结外域凶徒,危害中原武林,罪不容诛。今受苏春秋老前辈之托,将此贼按本帮刑典处置,当以三刀六洞、刑笼沉海处死。”说罢,他冷冷扫了谷正夫一眼,猛一挥手,喝道:“行刑!”
  二名弟子道:“遵命。”各持刑笼法刀,大步往谷正夫走来。
  谷正夫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心中反而镇定下来,望著渐渐逼近的紫鲸帮徒,暗自叹道:“谷某双手沾满鲜血,原没指望能善终在床上,却想不到竟要死在这两个无名鼠辈手中!”便在这时,忽听那两名执法弟子叫声:“哎唷!”一头栽倒在地上。两旁几名紫鲸帮徒急忙抢上,刚将这二人扶起,立刻又惨叫一声,纷纷摔倒。
  谷正夫与这几人距离不远,耳听到嗤嗤地破空轻响,知道有人在暗处射暗器伤人,无疑非敌是友,他心中一喜,就势滚倒,闪到一边的角落里。
  顷刻间,又有几人惨呼而倒。沈巨澜见情形不对,大叫道:“有贼子放暗器,大家伏低,小心了!”叫声未歇,突然又是一阵嗤嗤急响,剩下的七八名紫鲸帮徒尽数被暗器射中,同时翻倒在地。
  沈巨澜又惊又怒,他这次带来的随从都是帮中精选的好手,竟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纷纷射杀,借著地上未息的火把光亮,只见满地帮徒无一幸免,人人的眉心都有一个小孔,鲜血泊泊流出,显然是被绝顶高手发出的暗器破颅而死。
  顿时,一阵急火攻心,沈巨澜顾不得低伏闪避,飞身跃上一块礁石,反手从背后掣出一柄朴刀,双手握柄,提气大叫道:“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给我滚出来,在爷爷刀下受死。”
  随著话音,不远处一块礁石后慢慢站出一个人影,反负双手,傲然笑道:“暗器本是一门无上功夫,精奥之处,又岂是你这等小辈所能理解?”
  沈巨澜怒极暴吼,一摆刀,拧身纵出,在半空中一抖臂,挽起三朵刀花,向那人斜肩疾斩,来势极其凶猛。
  他膂力沉雄,一刀攻出少说也有百十斤力道,但礁上那人却似漫不在乎,冷笑道:“对付尔等小辈,也不必使用暗器。”伸出右手,硬去抓他的刀背。
  沈巨澜吃了一惊,急忙收腕摆刀,侧锋横划对方腕上脉门,这一招藏巧于拙,本是攻防兼备的精妙招术。那人赞道:“好,小子倒也有几下子!”手臂陡然间暴长,五指似电,已将刀背抓个正著,左手拿、打、勾、掠,瞬息间连使四记杀招,快如一招齐施。
  沈巨澜朴刀被敌钳住,正想运劲回夺,耳边突然响起苏春秋的喝声:“沈帮主弃刀快退!”这一声断喝甚是及时,沈巨澜武功了得,登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奋力后跃,饶是变招迅速,对方五指已在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有一瞬之差。他跃出数丈后站稳身形,用手摸了摸颈上的伤痕,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苏春秋及时提醒,自己咽喉非被洞穿不可。
  那人见沈巨澜躲过自己的四记杀手,冷笑道:“好小子,算你命大。再接这柄刀试试。”说著,将夺来的朴刀在手中掂了掂,挥臂一扬,向沈巨澜掷了过来。
  沈巨澜见朴刀来势不疾不缓,略定心神,伸手欲接,不料耳畔又传来苏春秋的喝声:“沈帮主小心,削你顶门!”沈巨澜一怔,不及细想,缩头先闪开顶门再说,果然那刀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激飞直起,从他头顶横削而过,相差不过两寸。他虽然避过断头之厄,但发簪已被刀锋削断,连同划落无数根长发,在脸前飞舞。
  沈巨澜吓得面如土色,忖道:“好险,若非苏老府主提醒,沈某怕是又死了一回了。”这时朴刀落下,他急忙伸手一抓,将刀柄攥住,不由得暗惊:“此人将朴刀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摘叶飞花,攻敌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闪避挡架得了?”
  想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记起一个人来,浑身一颤,脱口惊呼道:“你是……你是唐……唐……”
  一旁,苏春秋面容僵硬如石,缓缓地说:“不错,你果然将他认出来了,他就是唐门长老唐步血。”
  那人一声长笑,往前站出几步,说道:“苏老弟,你眼光好生厉害,我的所作所为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伸手将外罩的长袍缓缓解下,露出全身黑色紧身衣靠。他这套衣裤甚是奇特,到处都是口袋,自头颈以至小腿,没一处不装暗器,待发射之时,随取随用,快捷方便之极。
  苏春秋冷冷看了一眼,道:“我素闻唐门俱为暗器高手,出手潇洒大方,身上看不见一枚暗器,却能取之不绝,用之不尽,方可称得暗器名家。可是你唐兄这付打扮,未免太显得小家气了。”
  唐步血手捻长须,说道:“倒叫苏老弟见笑了,此衣是唐某三十岁前所缝制,中藏无毒暗器三十六种,总计二百一十六枚,想当年与群雄争锋,恃之横行宇内,战无不胜。近四十年来,自信天下已罕有人物能接我一两枚暗器,是以不再加身。”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又道:“只是今日要对阵的是你苏老弟,我若不重披此衣,未免忒也托大了。”
  苏春秋依然冷冷说道:“承蒙唐兄如此看重苏某,这里先谢过了。”双手一拱,遥遥施了一礼。
  唐步血抱手回礼,道:“好说,好说。今日我便以唐门十绝中的‘神风十八打’向苏老弟请教。”说著双手在身前一垂,却不往口袋中去掏暗器,神态从容之极。
  苏春秋深知唐步血的一身暗器功夫实有通天彻地的威力,江湖中能接得下他一两枚暗器的人物已不多见,此刻他若将衣袋中的二百一十六枚暗器尽数射出,其势定然凌厉无匹。因此苏春秋越见对方举指从容,越是小心戒备,只怕唐步血猝起发难。
  这时,闪入角落中的谷正夫站了出来,跌跌撞撞走到唐步血的下首,道:“唐长老,你来得正好,为我杀了这个老匹夫,正气府的基业我分你一半。”
  唐步血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淡淡地说:“是么?”
  谷正夫却未察觉,继续道:“此人行事毫无廉耻,暗中偷学我天野派刀法,一会儿动起手来,须得小心他腰间的双刀。”
  唐步血颔首道:“天野新一流刀法的厉害,我早已见识了,声威赫赫的铁衣十八剑,不是顷刻间丧生在双刀下么?”
  苏春秋双目一翻,道:“原来方才的事唐兄都看见了。”
  唐步血点头道:“我看天野新一流刀法杀气虽重,毕竟是邪道歧学,难得苏老弟修炼成正邪合一,那无妄神咒的心法,才是天下深不可测的无上绝学。”
  苏春秋哈哈一笑,道:“抬爱,抬爱。我看唐兄处事的城府,才能说得是真正深不可测的绝学。”
  唐步血面色微变,道:“什么?”
  苏春秋道:“唐兄自然早就到了这里,悄悄躲在礁石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最后出来一击而中。嘿,这等行径虽然有欠光明磊落,却是确保不败的不二法门,佩服、佩服,苏某自叹不如。”
  这番话中颇含讥讽的意味,唐步血听后却不动怒,笑道:“不错,种种端倪,苏老弟一目了然,果然了不起。”顿了一顿,他又道:“可惜苏老弟未看见黄昏前那一幕血战,当真是精采不至,犹以燕飞萍空手白刃那一招‘撕云双分手’,已将武学挥至登峰造极的地步,令人叹为观止……”
  这时,谷正夫忽然插口打断唐步血的话,问道:“唐长老,你说什么?”
  唐步血道:“燕飞萍的武功怎样,谷府主自然要比我清楚得多,何必再问?”
  谷正夫脸色急变,追问道:“你真的早到这里了?目睹过我与燕飞萍的决斗?”
  唐步血道:“不错,从你们琴啸相斗伊始,每一招一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谷正夫“啊”的一声大喝,怒火上冲,涨得满脸通红,声音陡然大了几倍:“唐步血,我与燕飞萍舍命血战,你却躲在暗处无动于衷。更有甚者,当燕飞萍以重手伤我之后,你非但不出手相助,反而任他扬长而去。唐步血,咱们结盟枉有多年,你这么见死不救,安的是什么祸心?”
  唐步血嘿然冷笑,道:“你战胜燕飞萍,对我能有什么好处?你败给燕飞萍,对我亦无什么坏处。何不乐得坐壁上观,看双虎相斗,谁胜谁败,对我都有益无害。”
  谷正夫双目如要喷出火来,厉声道:“姓唐的,谷某瞎了眼,认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卑鄙小人!”正说著,他心念一动,猛然醒悟,对唐步血咬牙切齿道:“是了,当初你与我结盟时,就开始盘算正气府这一片基业了,此刻正好借燕飞萍之手将我除去,他日便可以打著正气盟的旗号,独霸正气府了!”他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直如狂吼一般。
  唐步血笑而不语,显然将一切都默认了下来,等谷正夫吼罢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区区一个正气府,早已是唐某的囊中之物,若想取时唾手可得,天下几人能挡得住?你这小子又焉是对手?”
  听到这里,谷正夫气炸胸膛,他本想破口大骂,但骂声涌到口边,心中一阵气苦,实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道:“好,你们都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死在谁的手中都是一样,还等什么,出手吧。”
  唐步血却道:“一掌格毙你还不容易,可我尚不想你这便死了。”
  谷正夫道:“留著我这条残命又能有什么做为,现在整个正气府都被你霸占了,你还想要什么?”
  唐步血道:“这几年你势力大张,先后并吞了江湖中四十多家门派,另有十九家门派不服统领,你便以天野传人之名灭其满门,此事做得好生周密,素为我所佩服。”
  谷正夫说道:“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言不妨。”
  唐步血道:“当年你剑挑洞庭王的十八路水寨,此事名震江湖,可是洞庭王富可敌国的千万家资,究竟到哪里去了?你还曾单剑追斩玄天教,灭了玄天教之后,教中财宝随之不翼而飞,敢说不是落入你的手中?又如两年前你蒙面劫了金陵七大镖局合保的一趟红货,价值百余万两,逼得七大镖局倾家荡产,这批珍宝自然也被你中饱私囊。诸如此类之事,你哪一年不做上七八起,所得的财富,当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谷正夫叹道:“我只道这些事做得滴水不漏,定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想不到却被你查得一清二楚。”
  唐步血道:“当初我便奇怪,这么一大笔财宝被子你藏到哪里去?适才听了苏老弟之言,才知道你原来在扬州城外建了一座地宫。”
  谷正夫冷声道:“唐步血,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也在打我这笔财宝的主意。嘿,别做梦了,大丈夫死则死矣,想让我告诉你地宫的秘密,那叫休想!”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唐步血道:“你别把话说到了绝处,或许你还有倚仗我时候。”
  谷正夫道:“左右也活不过今夜,我还倚仗别人?你们害我到如此惨地,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再被你们利用!”
  唐步血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在江湖,原本就是相互利用,咱们不妨做个交易。”说著用手指指苏春秋,道:“倘若你把地宫的秘密告诉我,我便代你料理了这老儿,让你出了心中的恶气,如何?”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谷正夫的心,他将苏春秋恨得刻骨铭心,只要有一个机会将其除去,他决不会放过,当下目瞪唐步血道:“你此言当真?”
  唐步血道:“以我在武林中的身份,难道说过了话不算?”
  谷正夫将心一横,大声道:“好,我就要你这句话,只等你杀了苏春秋之后,我便告诉你地宫的秘密。”
  唐步血道:“一言为定!你敢立下一个重誓么?”
  谷正夫断然道:“谷某对天盟誓,若违方才之言,叫我暴尸而死,尸骨不得安稳,永世不能再与琼儿相会。”
  唐步血点头道:“好就这么著!”随著话音猛转过身,也不见他举手投足,便这么一转身的瞬间中,只听嗤嗤嗤嗤风声不绝,从他的头颈、肩臂、腰腹、腿足等十八处同时射出十八种不同的暗器,去势不一,手劲更是变化莫测,仿佛扑天骤下的一阵急雨,向苏春秋激射而去。
  这一招先声夺人,苏春秋虽有戒备,仍然吃了一惊,喝道:“好,这便是‘神风十八打’么?”振臂将双刀拔在手中,一横一纵划出,身前寒光缭绕,刀影如山,周身护得风雨不透。只见十八枚暗器撞在刀锋上,迸出点点火花,如同十数只流萤围在身畔盘旋萦舞,说不出的好看。
  这时,一旁的紫鲸帮帮主沈巨澜见苏春秋遇险,热血上涌,全不顾自己远非唐步血的对手,将朴刀一摆,喝了声:“姓唐的,纳命来。”合身冲上,抡刀便砍。
  这一刀奔命而来,极是凶猛,唐步血却不在乎,轻轻闪身避过。他知道苏春秋一身武功非同小可,自己若不仗著暗器犀利,只怕尚非其敌。因此双掌翻飞,各种暗器如同飞蝗般急射,全力进攻,对沈巨澜的朴刀却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还得一两招,便将沈巨澜逼跃出数丈外相避。
  苏春秋双刀纵横,眼见情势不急于速战,心中忖道:“你暗器再厉害,照这般发射,总也有使完的时候。”当下将双刀使得密不透风,缓缓进迫。一路邪毒凶辣的天野派刀法,到他手中却变得气象森严,雍容肃穆,再不见半分邪气。
  唐步血暗惊道:“他刀法中没有丝毫破绽,我的暗器一时伤不到他,这便如何是好?”正想著,突然斜刺里沈巨澜又是一刀砍到,唐步血身子微侧,出手如电,右手已抓住沈巨澜胸口的“华盖穴”与“缺盆穴”,顺势回转,将他头上脚上地举了起来。
  这下快得出奇,沈巨澜只觉身子一麻,已被举在半空,连唐步血使的什么手法都未看清。他又惊又□,连运几次气,奋力挣扎,但胸前要穴被制,哪里挣扎得脱?
  唐步血将沈巨澜在头顶连抡了三四圈,仿佛抡一只口袋似的,猛地手臂后缩前挥,掌心内劲外吐,将沈巨澜粗壮的身躯向苏春秋急掷过去。
  苏春秋吃了一惊,眼见沈巨澜飞来的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两股力道加在一起,立刻便伤了他,唯有学唐步血的样子,先抓住他胸前的要穴,消了来势,再放正他的身子。
  哪知沈巨澜被唐步血接连倒转狂抡,热血逆流,只感脑中昏昏沉沉,心中怒火如焚,恍忽间见到有人抓向自己穴道,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一觉苏春秋的手碰到胸前,不假思索,一刀奋力削出。
  苏春秋手臂刚刚伸出,突觉一股劲风从下猛撩而上,若不抵挡,立时便被开膛破腹,危急中忙撤掌下拍,一招“霸王卸甲”,掌力往下疾沉,正印在刀身上,啪的一声,朴刀从中断成两截。沈巨澜重重摔在地上,直跌得他七荤八素,连翻了四五个筋斗,才消去前冲之力,坐起来一看,发觉自己砍错了人,惊道:“哎哟,苏老前辈,是你!”
  苏春秋却面色大变,他这路刀法势如行云流水,方才出手救人这几下快如星飞电掣,但刀法已现窒滞。若是换作旁人,这小小的破绽稍纵即逝,本也无足为害,但苏春秋却是觉一阵寒风袭体,肋下“维道穴”与大腿“伏兔穴”上微微一麻,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他知道已中对方的暗器,当下暗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
  哪知不提这口真气还好,一提气顿觉两处穴道奇痒难当,顷刻间直痒到丹田之中,便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咬啮一般。他向后疾跃,腿上竟酸软无力,不禁大声惊喝:“姓唐的,你使毒!”
  唐步血捻须长笑,道:“苏老弟,你中了我的‘白眉针’与‘蚊须针’,身含七种剧毒,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你。”
  苏春秋“啊”地大叫一声,往后便倒。他在倒地之前,将手中长刀向唐步血脱手掷出,这一招“脱手斩”本是天野新一流刀法的杀招,但他中毒后出手无力,钢刀只飞出七八丈便斜斜跌落下来。
  谷正夫一见有机可乘,大步冲上,从地上拾起钢刀,大喝道:“姓苏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唐步血却喝道:“且慢!”
  谷正夫道:“什么?”
  唐步血道:“苏春秋身中剧毒,功力尽失,你杀不杀他都活不过一个时辰。现在谷府主也请遵守诺言。”
  谷正夫道:“好,我告诉你,在扬州花荫坊的私宅中,西院书房的北墙内有道夹壁,里面放著地宫位置与开启机关的详图,你自管取去便了。”
  唐步血笑道:“我要的便是这句话,很好。你有种便去杀了苏春秋吧。”
  谷正夫仰天狂笑,手舞钢刀,快步奔到苏春秋之前,厉喝道:“姓苏的,你终是死在我的手中!”随著喝声,他手起刀落,寒光一闪,疾斩向苏春秋的脖颈。
  就在刀锋即将割断苏春秋咽喉的一刹那,蓦地,苏春秋腰背一挺,横身而起,抖手间冷芒乍闪,嗤的一声,一柄短刀直刺入谷正夫的小腹。
  谷正夫做梦也想不到苏春秋竟然中毒后还能出手,眼见短刀入腹,他如狼般发出一声栗嗥,踉踉跄跄退后五六步,双目暴瞪苏春秋,只见对方气神闲定的站著,丝毫没有中毒后的模样,陡然醒悟,嘶声道:“你……你根本就没中毒?”
  苏春秋微微一笑,转头对唐步血道:“尚要多谢唐兄手下留情。”唐步血也笑道:“好说,好说,苏老弟这一计果然妙极,何愁这厮不将地宫的秘密老实招出。”
  谷正夫□道:“你们……你们……演得一场好戏!”他腹中一阵剧痛,双膝跪倒在地,颤声道:“我……我明白了,你……你们狼狈为奸,合力算计我。前些日在……在沔阳镇放过燕飞萍,定是你……的主意了……”
  苏春秋点头道:“不错,那日在沔阳镇是我请唐兄放过燕飞萍的,否则又怎能让他来收拾了你?”
  唐步血道:“何止在沔阳镇,六年前在正气府,你将燕飞萍擒住欲杀,也是我受苏老弟之托将他放走的,可笑你还蒙在鼓里,一心以为我欲与你合作。嘿,你也不想一想,我唐步血堂堂华夏豪杰,焉能与尔等蛮夷为伍?可笑啊可笑。”
  这时,谷正夫厉喝道:“别说了!别说了!”他小腹中刀,受伤虽然极重,一时却不得死,然而听著这番话,他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胸膛气闷欲炸,眼中看这世上无处不是丑恶与黑暗,实无一丝一毫可留恋之处,当下回过手中的长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刺入,锋刃透体而过,自尽身亡。
  苏春秋冷冷望著谷正夫横尸于地,上前飞起一脚,将他尸体踢下海去。此时正值落潮,尸体落入海中,溅起几片水花,顷刻间便无影无踪了。
  望著月光下暗蓝色的海水,苏春秋叹道:“你自东而来,魂归东而去,中国江湖不是你留身之地,看在你投身正气府多年份上,我送你这最后一程便了。”说罢,他转过身对唐步血道:“唐兄,你我即刻赶回扬州,开启地宫之宝。”
  唐步血道:“我亦传帖江湖,命正气盟各门各派高手随时候令,只等你一声令下,不日内即能横扫天下。”
  苏春秋豪气千云,朗声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浮摇直上九万里。唐兄,你我苦等六年,眼下终该一展身手,啸傲江湖。”
  唐步血也笑道:“咱们这便走吧。”合掌连击三下,不远处随即传来一阵车响,片刻功夫驶来一辆四马驾的乌篷车。
  两人携手向马车走去。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声说道:“苏老府主,二位请留步!”一人努气冲冲走上,却是沈巨澜。
  苏春秋当即站住,脸色微变,说道:“沈帮主有何话说?”
  沈巨澜大声道:“你们一去无所谓,我手下这十几弟兄的血债又该如何?”
  苏春秋扫了一眼遍地的死尸,道:“这是我与唐兄定下的一条妙计,若不死几个人,如何能让谷正夫说出地宫的秘密?你须知道,自古欲成大业者,总要付出牺牲为代价,你死的十几个弟兄,便算是为正气府而捐躯,我定将他们厚葬入土,也就是了。”
  沈巨澜道:“厚葬入土难道便能换回我这些生死弟兄的性命?苏老府主,紫鲸帮在江湖中算不上名门大派,但认定你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才跟随你以效犬马之劳。欲成一统江湖的霸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够成功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汉子。可是万万没想到,你为了谋取谷正夫的财产,竟不惜牺牲这些忠肝义胆的好弟兄为诱饵,轻易出手害死,此事若传入江湖,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寒三分。”
  这番话咄咄逼人,苏春秋听后心下暗惊,但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说道:“沈帮主,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沈巨澜摇头道:“苏老府主即使不说,沈某也明白,在你心中,紫鲸帮对你的耿耿忠心,是万万比不上财产富贵了。”
  苏春秋见他言语中愈见无礼,冷冷道:“是便怎样?”
  沈巨澜朗声道:“我与帮中下属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苏老府主素来知道的。”
  苏春秋白眉一挑,愤然道:“沈帮主是要为弟兄报仇么?”
  沈巨澜长叹一声,道:“苏老府主数次救我性命,沈某深感其恩,如何敢冒犯你?不过,今日我率众炸沉东瀛来船,也算报答了苏老府主的恩德,咱们已是两不相欠。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紫鲸帮是不能再为正气府效力了,日后请苏老府主好自为之。”说罢,一揖到地,返身大步而去。
  苏春秋望著沈巨澜背影,眼中骤起一线杀机,冷声道:“沈帮主不念旧情,这便决定叛我而去么?”
  沈巨澜头也不回,大声道:“沈某再为正气府奔命,对不起屈死的弟兄”他的话未说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背心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苏春秋冷冷说道:“世上叛我而去的,只有去死!”这一掌使足刚劲内力,打在沈巨澜至阳、命门两处重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沈巨澜万万没料到这个素为自己所敬仰的大侠士竟会突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苏春秋掌毙沈巨澜之后,脸上杀气一闪即逝,轻轻擦了擦双手,慢慢说道:“你这一死,紫鲸帮还是属我调管。”随后仰望苍天,声音变得异常阴栗,缓缓道:“下一个该死之人,轮到洛阳倪天岳了!”
  海潮咆啸,将苏春秋的话音盖了下去,但那股阴栗的杀气,却始终久久不散,仿佛越聚越浓……
  古城洛阳,自古为繁华胜地,巨商大贾多聚居于此,殷富之名驰于天下。
  然而,更令洛阳驰名天下的却是每逢暮春时节,便到牡丹盛开的花期。洛阳牡丹,天下为冠,每逢花期,遍城花团锦簇,斑谰如海,赏花游客络绎不绝,城中车马似狂,人涌若潮,是为太平盛景。
  这一年,又到了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
  清明前夜,天色骤阴,午夜里暴下一场急雨,天晓时寒飓袭卷,城中鲜花无不凋零,花瓣落殆尽,残红铺满长街,遍城呈现出一片凄凉与伤感。
  这日天刚蒙蒙亮,一匹快马疾奔入洛阳城中,马上骑士风尘仆仆,径直来到城南倪府门前。守在门旁肃立著四名劲衣大汉,望见快马奔到,脸上都露出喜色,一人赶忙上前拉住姜绳,道:“马大哥回来了,倪八太爷现在后花园中,正等著你。”
  那人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沉声叮嘱道:“近来风声渐紧,只怕要出大事,你们眼睛放亮著些。”说罢,大步走入府门。一路进去,只见府中布遍明哨暗桩,全是执戟武士,人人剑拔弩张,如临大敌。那人一直穿过九重院落,来到一个半月形的小门之前,这是倪府最后一个院子,四周全无游戈戒备的府丁,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宁静。那人站在门前匆匆整了整衣冠,这才轻步进入。只见这座院中集尽江南园林之秀雅,一泓池水,萦绕著土阜小筑,曲径回廊之旁,栽满了各色牡丹,姚黄、魏紫、九蕊珍珠、寿安红、王版白、潜溪绯……各种名贵珍品数不胜数。此时正逢花期,群花无不绽苞开放,虽以一夜无情风雨,但一眼望去,仍是吒紫嫣红,灿若云霞。
  美景之下,那人却无心观赏,只往花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假山,只听得流水淙淙,右首有一座绿竹凉亭,筑于万花之上,四下里甚是幽静。
  那人轻步走到凉亭之外,垂手肃立,低声道:“帮主,属下马骏空拜见。”
  凉亭中默默站著一位白发皓首的老人,他痴痴望著满园半绽半凋的牡丹,身心俱醉,对马骏空的话声恍如不闻,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郁郁说道:“明媚鲜妍怎奈得夜雨寒风?花如人兆,难道真的气数将尽?只是今日尚有我为落英送终,他日不知谁来为我牵怀!唉,将来斯处、斯园、斯亭、斯花,更不知当属谁姓?”
  马骏空听老人的言语中颇为气意颓靡,忙道:“帮主,这些年咱们污衣帮纵横北五省,足以与天下任何一门一派抗衡。正气府虽然势力浩大,但谁是谁非,终究抬不过一个理字。到时候邀齐与咱们交好的各派高手,拚力死战一场,未必便会输了。”
  老人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骏空,你眼下是在倪府中,这里只有一个痴花的倪翁,没有污衣帮,更没有什么帮主,这一节记住不要弄错。”
  马骏空忙应道:“是。”
  倪八太爷又道:“我这次飞鸽传书,将你从南阳匆匆召回,沿途你听到了什么风声,说来给我听听。”
  马骏空低头沉吟片刻,说道:“两个月前,西北玄武派掌门傅英图突然暴毙在正气府内,府主谷正夫随之不知去向,此事极为蹊跷。眼下是老府主苏春秋重新执掌府主之位,我已打探清楚,此人明著广交天下英雄,共结正气盟,暗地里却派遣高手吞并数十家门派帮会,势力日渐庞大,已由南逐渐侵占入此北五省的地盘。”
  倪八太爷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冷笑,沉声道:“说下去。”
  马骏空道:“十余日前,我在南阳发现不少江湖豪客由鄂北进入豫境,派人打探之后,得知其中不乏正气盟中的高手。江湖群豪与豫中江湖人物向来不通声气,此次大举过境,我看是来者不善。”
  倪八太爷点了点头,道:“不错。”
  马骏空接著道:“见此情势,我急速飞书传信给安阳孙舵主、虞城齐舵主、信阳赵舵主,从他们的回信中,得知这三处都有正气盟中人物出现,并向洛阳聚集。这怕是正气府向咱们动手前的先兆,我正想将此事禀报倪府,随即便接到洛阳来的飞鸽传书,因此匆匆赶回,请倪翁酌情定度。”
  倪八太爷捻须道:“正气府有此举动,自然是看中了倪府的这一片基业。嘿,这些年我不出江湖,天下人便以为倪府威严尽失,凡人都想打三分主意。”说到这里,他腰背往上一直,龙钟之态顿时消失,目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痴醉于花间的慈详老者,淡淡说道:“依你之见,眼下又该如何准备?”
  马骏空道:“依属下之见,咱们便以赏花为名,发出英雄帖,凭倪府在江湖中的名望,自可邀得数十家门派的高手前来府中。到那时咱们将正气府的险恶用心公昭天下,歃血结盟,与正气府分庭抗礼。倘若苏春秋还不肯罢休,天下英雄与咱们交好的高手也不在少数,当真须得以武想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
  倪八太爷微微一笑,道:“你的主意很好,不过,正气府是不会给咱们留下发放英雄帖的时间,据府中的暗探密报,发现苏春秋等一行高手两日前在荥阳露过面,屈指算来,这时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
  马骏空吃了一惊,他心中原本盘算定当,却不料对方行动是如此之快,攻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当真是一著之失,全盘受制。他不禁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等他们上门来,拚力死战,决不坠了倪府令誉。”
  倪八太爷道:“一场恶战躲不过了,也不必惊乱。十日前,我已飞鸽传书,召安阳孙舵主、虞城齐舵主、信阳赵舵主及帮中各位高手火速回府,共御外敌。”
  马骏空心中一喜,道:“只要他们回来便好办了,大家齐聚一堂,还有什么承担不下来?兄弟同心,区区一个正气府,难道怕得了他们?”转念又想,倪八太爷已年迈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弟兄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倪八太爷出手拚战,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当下马骏空又道:“一个正气府尽可抵挡得住,不过,加盟在正气府中的其他门派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我即刻传书给少林寺掌声门释尘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之名公昭苏春秋的阴险面目,定能激起江湖公愤,镇慑住正气盟中各门派不敢轻举妄动。”
  倪八太爷却摇头道:“不必了。正气府大举进犯,其中多半是为了师门恩怨,不便为外人知道。”
  马骏空一怔,奇道:“什么师门恩怨?”
  倪八太爷只淡淡一笑,却不回答,转头望向园中的牡丹,神情重又专注于花间,目光平和,似乎诡密的江湖、险恶的敌情都变远了,只有眼前这花红叶翠,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依托。
  马骏空见此情形,不敢出言打搅,在一旁默默垂手肃立。
  沉寂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阴翳的天空渐渐飘起斜斜雨丝,花园中浮起一片湿润的薄雾,透过迷蒙的烟雨,一株株牡丹遍体晶莹,亭亭玉立,越发显得雍容雅贵,看去别有一番韵味。
  这时,花园的院门处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烟雨中走来三个锦衣华服的汉子,径直来到凉亭之中。三人与马骏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微微笑了笑,随后也都垂手肃立,默默陪著倪八太爷,观赏牡丹。
  又过了良久,倪八太爷抬起头,将目光从花间缓缓转了过来,望著赶来的三个人,道:“赵舵主、齐舵主、孙舵主,你们连夜赶来,一路辛苦了。”
  三人连忙躬身施礼,齐声道:“有劳帮主挂怀。”
  倪八太爷微笑道:“你们远道而来,府中无甚招待,聊将几杯清酒,稍作意思而已。”说罢,他合掌轻击三下,叫了一声:“梁总管,拿上来吧。”
  随著话音,从烟雨中走来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一手打伞,一手托著一个锦盒,走入亭中。他收了伞,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玉瓶、几盏玉杯,小心擦拭乾净,摆放在桌上。
  只见这玉瓶玉杯通体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瓶嘴与杯口处都有点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瓶青翠如滴。不必尝瓶中之酒,单看这几盏酒具,俱是世上罕见的奇珍之物,其酒之贵重,自是不言而喻。
  倪八太爷拿起玉瓶,道:“这一瓶香雪春是南海暹罗国进贡的珍物,三年前由朝庭赐与洛阳尹潘大人三瓶,潘大人戒酒不饮,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今日正逢诸君来了,大家共品之。”说著,他将酒斟入玉杯之中,只见这酒碧达如翡翠,盛在杯中,宛如深不见底,凉亭中顿时飘满了浓馥醇厚的酒香。
  亭中每个人都有如鲸的海量,酒未粘唇,只闻到这股浓冽的香气,竟生起醺醺之意,同声赞道:“好酒!”
  倪八太爷将五盏玉杯斟满了酒,对五人说道:“来来来,梁总管也来尝一尝,咱们来喝这暹罗佳酿香雪春。”
  五人谢过之后,举杯一饮而尽,只觉这酒入口绵香,全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于是都将大指一挑,齐声又道:“好酒!”
  梁总管上前接过玉瓶,又斟满面一杯酒,说道:“这等佳酿,等闲难以喝到,倪翁也来一盏尽兴。”
  倪八太爷将玉杯捧到唇过,欲饮未饮,面色忽然一变,又将玉杯放回在石桌上,沉声说道:“这杯酒暂且放下,待退了强敌之后,再饮不迟。”
  五人先见倪八太爷面色突变,又听他说出这番话,也都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什么退了强敌?”
  倪八太爷用眼角扫了一眼院外,冷冷道:“正气府动手好快,才说到苏春秋,他便来了。”跟著提气朗声道:“是正气府苏老府主么?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话音落下不久,只听院外响起一个声音:“好说,好说。素闻洛阳倪翁痴花恋草,天下风流至雅。苏某心仪已久,今日上门拜访,实乃三生幸事。”
  倪八太爷哈哈一笑,道:“苏老府主如此抬爱,给老夫脸上帖金不少。来、来、来,老夫无甚款待,唯有一瓶清酒,这便进来浅酌几杯如何?”
  院外那人笑道:“既然倪翁有请,苏某焉敢不从?这便叨扰了。”随著话音,只听得一声巨响,花园的后院轰然塌倒,露出一个两丈宽的豁口,从四散卷的飞土中,涌入一群凶悍的黑衣大汉,人人双手手持著铁索巨钩,显然院墙便是被他们扒塌的。
  凉亭中,倪八太爷犹自镇定,但手下的五人却都面上变色,同时飞身扑出,挡在亭外,倘若对方再敢攻上一步,那便舍命护主,拚死拒敌。
  那群黑衣大汉却不进犯,往两旁一分,让出当中一条路,不紧不慢走出一个锦袍白发的老者,正是苏春秋。他目光往园中慢慢一扫,向倪八太爷一拱手,道:“不小心毁坏了倪翁的院墙,还望休要怪罪。”
  倪八太爷脸上不带丝毫怒容,微笑道:“区区一堵墙,我正嫌它碍眼,苏老府主替我将它拆了,正好了却我一桩心事,多谢尚且不及,怎敢怪罪?”
  说罢,两人相视一望,哈哈大笑,似乎敌意全消。
  苏春秋望著满园争妍斗艳的牡丹,由衷赞道:“好,好景致,人道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一笑?为君持酒对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依苏某之见,拥有了这园中的美景,什么浮生长恨,什么千金一笑,都远不如持一杯清酒,伴花终生。”
  倪八太爷合掌轻拍,道:“极是,极是。原来苏老府主也是痴花爱花,想不到你我倒是同道中人。”
  苏春秋笑著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倪翁风雅之名传遍天下,苏某自是万万不及,今生亦不敢有此奢望。”说到这里,他将脸上笑容忽地一收,又道:“不过,我却听到江湖中有传闻说,北五省威名赫赫的污衣帮,正是由倪翁一手创建,此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说罢,他双目一翻,目光锋利似剑,直盯在倪八太爷脸上,瞧他是否允诺。
  只见倪八太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然而苏春秋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恼了亭外的五个人,由信阳赶回的赵舵主跨上一步,冷声道:“苏老府主,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春秋淡淡道:“苏某的意思很明白,倪翁既然有了这仙境般的宅院,自当亨受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至于污衣帮中的俗事,便交给苏某代为料理即可。倪翁就此退出江湖,日后再无刀剑声乱耳,亦无血腥染目,颐养天年,岂不美哉?不知倪翁意下如何?”
  倪八太爷手捻银须,道:“苏老府主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领了。不过,老夫做事一向自己拿主意,该当如何,自能定度,不敢劳驾别人来指手划脚。”
  苏春秋脸色一沉,冷声道:“苏某把该说的话都讲来了,事已至此,只怕倪翁不答应也要你答应。”话声中,他身后的黑衣大汉顿时向前逼上三步,杀机毕露。
  马骏空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见僵局已成,郎声道:“苏老府主,在下奉劝您老一句,这里是在洛阳倪府,而非扬州正气府,说话行事须有一个分寸,否则大家翻脸动起干戈,将来两败俱伤,徒贻后悔。”
  苏春秋冷眼一扫马骏空,不屑道:“苏某正与倪翁对话,岂容下人插嘴?阁下若想与我放对,身份未免卑微了一些。”
  马骏空闻言一阵怒火上冲,但转念一想,此时应以大局为重,当下低哼一声,强自忍下了怒火。
  哪知,一旁却恼了赵舵主,他冲上两步,右脚一蹬,喀喇一声响,脚下青石方砖被生生跺成几截,这一蹬之力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马大哥忍得下这口气,赵某可忍不下。哼,常听武林中言道,苏老府主神功盖世,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此地,斗胆请苏老府主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马骏空吃了一惊。苏春秋成名数十年,一口春秋正气剑纵横江湖,当世与他交过手的人已剩不下几位,武功究竟如何,谁也没亲眼见过。但谷正夫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的本领不言可喻。马骏空知道赵舵主绝非其敌,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低声说道:“赵兄弟,不可……”
  不等他把话说完,赵舵主却用力将胳膊一甩,摔脱了马骏空的手,大声道:“苏老府主武功天下无敌,赵某自非你的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府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今日赵某不自量力,与这位齐兄弟、孙兄弟联手请苏老府主赐教。苏老府主辈高过我们许多,若要以一对一,那是对苏老府主太过不敬了。”
  马骏空心想:“赵兄弟用言语挤住了对方,原来是要以三敌一。这三位舵主各有一身惊人的技业,苏春秋武功虽高,但年过花甲,精力已衰,未必敌得住他们的联手合力。”想到这里心下一宽,当即退了回来。
  苏春秋冷笑道:“漫说你们三人齐上,便是三十人齐上,又能奈得我何?你们只管一涌而上,看苏某能不能接下。”
  赵舵主大声道:“便是这样。”转头向左右二人道:“齐兄弟,孙兄弟,今日咱们兄弟三人合力向苏老府主讨教,胜当傲,败亦豪,从此名垂江湖。来吧。”说罢,反手从背后取下一对乾坤宣花铙,大步走上。
  齐舵主与孙舵主也不甘示弱,一持短戟,一横铁剑,紧随其后,三人成品字之形,缓缓向苏春秋逼了过去。
  苏春秋却正眼也不向他们三人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倒是赵舵主三人见他一付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他身怀绝世武功,越发不敢稍有造次,各自凝神屏息,将全身劲力都贯注在兵刃上,一步一步地向对方逼近。
  就当三人距离苏春秋不过四丈之际,突然间,苏春秋舌尖如绽春雷,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这一声暴喝惊人魂魄,齐舵主与孙舵主为喝声震慑,都是一怔。就在这一瞬间,赵舵主突然喝道:“遵命。”双钺蓦地出手,霎时间向后连劈两钺,这一招“倒聚双星”是他生平力作,两钺出手迅捷凌厉之极,闪电般落在齐、孙两位舵主的胸膛上。
  两位舵主作梦也想不到生死兄弟竟会痛下绝手,哼都未哼,便已身首异处,尸体栽入牡丹丛中,鲜血直泼出去,溅得点点红花愈发娇艳欲滴。
  见此情景,马骏空脑中“嗡”的一声,目眦欲裂,厉声喝道:“你……你竟敢……”身子随声扑出,右掌曲指如钩,中宫直入,劈手抓向赵舵主胸膛。
  面对怒极欲狂的马骏空,赵舵主冷笑道:“可惜你现在才知道。”将双钺一分,任胸膛空门大敞,竟不招架。
  马骏空这一抓本是虚招,暗含五种变化,但见对方毫不理会,立刻他虚为实,将全身劲力贯注在右掌之上,疾抓而去,直取赵舵主的心窝。哪知,眼看他五指就要刺入对方胸膛的一刹那,猛听背后响起一声阴笑,跟著人影一闪,却是梁总管突然出手,翻腕亮出一对镔铁判官笔,自后疾插马骏空的双肩。
  这一招阴毒狠辣,马骏空措不及防,待想闪避,双笔已穿膀刺过,鲜血立射而出。剧痛之下,暴吼一声:“是你!”身子往前一栽,顺势反腿向后踢去。当真是飞腿似电,正蹬在梁总管的顶门上,这一招“倒踢紫金冠”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刚劲非凡,梁总管立时头骨碎裂,向后直飞出去,跌在数丈之外,扭曲得几下,气绝而亡。
  赵舵主一见大惊,将双钺并举,展身就要冲上。
  马骏空猛转过身,大喝一声:“贼子敢尔!”他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赵舵主心下打了一个寒噤,登时气怯了,往后倒退两步,举起的双钺也放了下来。
  马骏空咬紧钢牙,伸手将插在肩头的判官笔生生拔下,伤口的鲜血激喷而出,将一件衣衫染得尽红。他的身子却一晃不晃,目瞪赵舵主,一字一字道:“你为什么?”
  赵舵主面对这锐如锋般的目光,心中一阵发虚,强作傲色道:“你懂什么?荣华富贵,每个人都想得到的!”
  马骏空指著两位舵主的尸体,沉痛说道:“齐兄弟与孙兄弟,忠义肝胆,至死仍把你当作生死兄弟,你却施毒手害他们于死地,几十年的交情都抛在脑后,姓赵的,你……你还是人不是?你良心好受么?天理能容么?”
  赵舵主望了一眼地上横躺的尸体,见两位把兄弟虽死,眼睛却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他心中一颤,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冷声道:“欲成大事,怎能婆婆妈妈的?纵然生身老子,也是一刀杀了。否则江湖群雄纷立,何以啸傲众人之上?”
  马骏空双目血贯瞳仁,恨不得将此人乱刃分尸,但重伤之下,实是无能为力,唯将怒火融入目光之中,狠狠盯向赵舵主。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倪八太爷忽然开口说道:“赵舵主,七年前你被仇家追杀到绝路,是老夫替你打发了敌人,救下你的性命。入了污衣帮后,又提升你至舵主之位,掌管信阳十七支分舵,权力不可说不大。可你还是背叛于我。”赵舵主神情冷峻,道:“倪翁对我的救命之恩,栽培之德,赵某素来是感激的。不过,苏老府主已委任我为正气盟副总盟主,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衡轻重,只好对不起倪翁了。”
  倪八太爷听后并不理会,依然说道:“你背信弃义,法理难容,不怕即刻便遭天数报应么?”
  赵舵主大声道:“事情都已做了,赵某还顾忌什么?今日你死我活,人若挡我,我杀人,鬼若拦我,我斩鬼……哈哈哈哈……”他说到狠处,面目杀机毕露,狞笑不止,神情极是骇人。
  倪八太爷也捻须微笑,轻声道:“笑吧,这是你今生的最后一笑了。”
  随著话音,只听赵舵主“啊”的一声大叫,笑声登时哑了,他浑身颤抖,扔了双钺,将两手掐住咽喉,声嘶气竭地叫道:“毒……毒……你使毒!”
  倪八太爷冷哼道:“你知道使毒?”
  赵舵主如疯似狂,栗声长吼:“那杯酒……酒……!”蓦地,他眉目间闪过一层黑气,张大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跟著一口鲜血从口鼻中喷出,身子随即摔倒,栽入花丛中,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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