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心不息


  徐子陵抵达兴昌隆,犹幸段志玄尚未至,但卜杰、卜廷早已等得不耐烦,底子里是怕他怯战爽约。
  匆匆梳洗更衣,来到厅堂,段志玄刚抵步,与卜杰和卜廷两人在说话,见徐子陵出厅,道:“计划有变!”
  徐子陵一头雾水的在他旁坐下,问道:“什么变了?”
  段志玄道:“秦王本定下若可达志再挑战我天策府,就由莫老师出手应付,现在取消这计划,莫老师今晚不用出手。”
  徐子陵微一发怔,卜廷解释道:“莫老师万勿误会,只因天策府刚有高手从外地及时赶回来,所以另有安排。”
  徐子陵立即想到该是李靖和红拂女回来,只不知谁受命去应付可达志的挑战,趁机道:“鄙人当然听从公子的吩咐,既然如此,鄙人可否不出席今晚宫廷的年夜宴?”
  段志玄歉然道:“但秦王特别吩咐,莫老师今晚必须出席,俾可在旁观察可达志的狂沙刀法。”
  徐子陵心中暗叹,只好答应。
  段志玄起立道:“时间差不多哩!我们先到天策府,与秦王一起赴宴。”
         ※        ※         ※
  热气腾升。
  寇仲一手按在热水半满的巨桶边,另一手探入桶内测试水温,微笑道:“小弟准备沐浴,美人儿你是否要在旁欣赏?”
  躲在房内的涫涫娇笑道:“不要那么吵嚷,人家要睡觉哩!”
  寇仲两眉上扬,哈哈笑道:“悉随尊便!”就那么脱个精光,坐入桶内来个热水浴,还哼着轻松的曲调。
  涫涫幽灵般从房内飘出来,忍俊不禁的道:“你的歌喉真难听,这是否扬州流行的小调,小心会在这些地方露出马脚。”
  寇仲心中一懔,这确是少时在扬州偷听妓女唱曲学回来的小调,却仍不忘涫涫的眼精在占他便宜,把身子缩入桶内,皱眉道:“非礼勿视,最怕你爱上我威武的雄躯,不能自拔,那小弟就要头痛了。”
  涫涫来到高及胸口的巨桶旁,朝他望去,“噗嗤”娇笑道:“那有男子汉大丈夫像你那么扭扭拧拧的,君子坦荡荡嘛!人家早就对你不能自拔,何须等到眼前此刻。”
  寇仲以浴刷遮着重要部位,苦笑道:“不要耍我啦!令你难以自拔的是陵少而非小弟,你再不挪开点,我就把你拖落桶里来个鸳鸯共浴,切勿怪我没预作警告。”
  涫涫淡淡一笑道:“人家想你的时间和思念子陵的时间都是那么多,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唉!不过你这人大事精明,小处却粗心糊涂,你可知人家怎能肯定莫神医就是你寇少帅呢?”
  寇仲愕然道:“我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
  涫涫正要说话,忽然露出警惕的神色,低声道:“有人来哩!”
  说罢一溜烟般钻入卧间去。
  寇仲比她迟上刹那光景才听到接近的足音,心知自己在这方面尚差她一线。
  接着常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小弟和梅兄一道来陪莫兄入宫。”
  寇仲尚未有机会囔自己正在洗澡,梅洵推门而入,笑道:“咦!莫先生原来正——哈!请恕我们打扰之罪。”竟就那么排门而入,毫不客气。
  寇仲就惊且怒,幸好因涫涫的关系,所以没有脱下面具,否则这下便要原形毕露。不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梅洵肯定对他仍有怀疑,所以专诚寻上门来,找他的破绽。
  常何见寇仲壮男出浴,大感不好意思,怨梅洵道:“嘿!小弟都说在大厅等待莫兄的啦。”
  梅洵正以锐利的目光审查寇仲,假如他是匆匆戴上面具,又或脸孔是以易容术造出来的,不露出破绽才奇怪。
  寇仲心内虽恨不得跳出桶来把梅洵捏死,表面却不得不装出欣悦得神情,道:“没关系,梅兄这么给小人面子,是小人的荣幸。”心忖若给梅洵看到自己完美的体魄,他寇仲将无所遁形。
  梅洵目光在四处巡逡,随口说道:“小弟和莫先生一见如故,所以在街上碰到常将军,知他来与莫先生一道入宫,亦凑热闹随他来了。”
  最后目光落在寇仲挂在墙上的井中月,一对俊目立时以倍数亮起来,往挂刀处油然步去,道:“莫先生原来是用刀的高手,以莫先生的品味,此刀必非凡品,可否让小弟一开眼界。”
  寇仲在桶内的身体立时出了一身热汗,魂飞魄散。
  刀鞘和刀柄虽被油布重重包着,外表看似破旧,但内涵却是难以瞒人的,尤其这是因他而名震天下的绝世宝刀。
  常何眉头大皱,知道梅洵对寇仲怀疑未释,特来探究他的底细,偏又莫奈他何,梅洵如此胆大妄为,当然有齐王元吉在背后撑腰。
  寇仲像被判刑的死囚,头皮发麻的瞧着梅洵从墙上把井中月取下来,一时间完全失去方寸。
  “锵”!
  梅洵不待寇仲答应,把刀子从鞘子内拔出。
         ※        ※         ※
  徐子陵是第二次到掖庭宫,宫内其实并没有一座叫天策府的宫殿,只以李世民因功被封为天策上将,他治事的承乾殿便被称为天策府。
  天策府布置得像一般大富大家的厅堂,却实而不华,北端是主座,左右各排放十八套几椅。
  主座后交叉竖起两支大旗,分别为大唐的国旗和李世民天策上将的帅旗。另东西二墙挂满中外各类型的奇兵异器,营造出一种马骋沙场、威武慑人的气势,令徐子陵印象深刻。
  当徐子陵随段志玄等步入天策府,李世民正在北座和天策府诸将闲谈,神态雍容自若。
  李世民右方占首席的是杜如晦,接着是候君集、柴绍、罗士信、史万宝、刘德威、庞玉和几位徐子陵不认识的文武官员。
  左边首席赫然是李靖,然后是红拂女、被赐李姓的沈落雁夫婿李世绩、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人,却不见沈落雁。
  众人目光往他们投来时,李靖虎躯微颤,立时把徐子陵认出来。徐子陵这才记起在落阳时曾以这“疤面客”的面具见过李靖,此时后悔莫及。
  李世民显然对他这“莫为”非常看重,竟起立迎上来亲自招呼,卜家兄弟亦因他而沾得光采。
  一番客套场面话后,卜杰、卜廷和徐子陵坐于李靖那边末席的空位上,由于最后一席由段志玄争着坐下,所以心理上卜杰和卜廷亦感受到尊重。
  李世民向各人敬茶后,忽然摇头一叹,道:“今午父皇急召太子殿下、齐王和本王晋见,当着我们的面吩咐工部在春节后立即把贯通掖庭、东宫和太极宫的所有门道动工封闭,各位对此有什么看法?”
  整座天策府在他说毕这番话后,立时静至鸦雀无声,人人你眼望我眼,却没有人说半句话。
  此事关系到李渊,谁敢乱说话。
  在座只有徐子陵把握到李世民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适才在玉鹤庵,他曾把石之轩、赵德言两大邪人透过可达志和杨文干,利用建成、元吉对他的阴谋和盘托上,令李世民生出很大的感触。
  李世民是做大事的人,多年的征战生涯,使他明白成王败寇,生死决胜,是不容妇人之仁有容身之地的。
  他在洛阳要杀徐子陵和寇仲正代表他一旦认清目标,会狠下心肠,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这是每一个成功将帅的条件,否则就会被淘汰。
  寇仲亦有这种性格和特质。
  李世民现在对建成、元吉两人死了心,因这再非只限于宫廷内斗,而是牵涉到天下苍生,及与外族及魔门的争斗。
  但李世民对李渊仍有憧憬和幻想,尤其李渊忽然把东西两宫通往中宫太极宫的内通道封闭,燃起他的希望,所以忍不住说出这番话来,一方面想听听众人的意见,更重要是测试座上诸人的反应。
  一阵不自然的沉默后,由徐姓改为李姓的李世绩乾咳一声道:“这会否是皇上一个警告?”
  徐子陵心中大讶,想不到第一个发言会是刚加入天策府的李世绩,旋又明白过来。
  李世绩实是李世民对付李密和李建成一只厉害的棋子。
  李密投靠唐室后,依建成以抗李世民,当然是居心不良,希望分裂唐室,甚或取而代之。不过李世民亦不是没有应付的方法,就是把对李密再不寄厚望的李世绩收归己用,将李密余下的实力进一步分裂。
  自李密兵败,使李密不败的神话破灭,他的声望跌至最低点,到他投降唐室,各方霸主早不当他是一号人物。反而李世绩领导李密的残余兵将据守河北以抗王世充,声望腾升,不但令天下群雄刮目相看,更令他在瓦岗军中有取李密而代之的势头。即使在唐室诸将里,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无论刘武周想南下,又或窦建德要东来,首先得闯他把守的防线。
  正因他地位特殊,兼且旁观者清,故首先发言。
  柴绍沉声道:“皇上想警告什么呢?”
  只看寇仲这头号情敌的神情,便知他和李世积的关系不是太好。
  李世绩微微一笑,淡然自若的答道:“皇上是要警告任何有异心的人不得轻举妄动,因为皇上此举,正表示他非是没有防范之心。”
  座上诸人无不动容。
  李世民含笑点头道:“世绩与本王的看法不谋而合。谁可告诉本王为何父住早不下令、迟不下令,偏在春节即临的时刻,隆而重之的在今午颁发此令呢?”
  杜如晦乾咳一声道:“此事可否稍后再讨论?”
  众人纷纷附和。
  李世民虽似意犹未尽,却不再坚持,望向一直默然不语的李靖,道:“假若可达志出乎我们料外的并不挑战,我们是否该主动出击?”
  徐子陵听得心中赞许,李世民不愧是统兵司令的长才,不断提出问题,激励下面的人去动脑筋,好听取他们的意见,以比对修正自己的定见。
  李靖尚未答话,长孙无忌抢先道:“我以为若非具有十足把握,否则不宜轻启战端,若不幸败北,对我们天策府声威的损害更难弥补。”
  长孙无忌这分析很有见地,同时可知这位曾在可达志手底吃过亏、在天策府位列前三甲的特级高手,对可达志犹有余悸,顾忌甚深。
  事实上可达志这种“以武会友”的恶意挑战,对天策府的威望确造成沉重的打击,令李世民亦不得不善为筹谋应付。
  尉迟敬德接着道:“敬德支持长孙将军的话,更认为即使可达志今晚正面挑战,李将军或李夫人亦不须应战,否则如让可达志再次得逞,他便可四处宣扬尽败我天策府上下诸将。”
  红拂女冷哼道:“假设胜的是我们那又如何?岂非可大挫他长林军的威风。今晚就由红拂出手,看他可达志是否三头六臂。”
  李世民从容一笑,道:“谁人出手或不出手,容我们稍后再谈。”
  虎目朝徐子陵瞧来,亲切的道:“莫老师有什么意见?请随便随出来,不要有任何顾忌,就当是闲话家常。”
  徐子陵那敢长篇大论的去回应他,装作谦卑的道:“由于鄙人是外来的人,就算今晚出手输掉这一仗,对天策府的打击该没有那么严重。”
  李世民摇头道:“不!我们绝不可输。”
  霍地立起,步下台阶,负手缓步而行,仰天哈哈笑道:“想不到我李世民无惧外面千军万马的大战,却被这里一场区区单独斗的小战难倒。”
  众人均露出羞惭之色。
  来到殿心,李世民倏地立定,双目闪闪生辉,冷然道:“众卿切勿以为这种两人争斗的成败无关大局,事实上对我们天策府的声势、士气、信心均产生严重的影响。”
  徐子陵心底同意。
  天策府由于李世民的盖世军功,在大唐军民中建立起至高无上的完美形象,但可达志却凭着一手狂沙刀法,要在这本无瑕疵的形象攻破出一道缺口。此消彼长下,长林军的声望自因而提高。若李世民不设法补救,挽回声誉,在与建成元吉的斗争中,会被迫处于下风。
  李渊因被宠妃及小人唆摆,对李世民的印象日趋恶化,但仍不住策封李世民,亦是迫于形势,一旦这形势被逆转过来,确是后果难测。
  李靖从椅上弹起,扑跪地上,朗声道:“秦王请让李靖今晚出战可达志。”
  全场文臣武将,纷纷离椅下跪,使得徐子陵和卜廷两兄弟,亦只好依样葫芦的跪伏地上。
  李世民的一番话,激励得人人充满斗志,愿为他死。
  李世民回归王座,道:“诸卿请起。”
  众人坐好后,李世目光熠熠的巡视各人,露出丝充满自信的笑意,油然道:“可达志乃东突厥新一代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只有跋锋寒可堪比拟。不过就算他能尽败我天策府的人,仍不代表他无敌于中原。”
  众人包括徐子陵在内,无不大感愕然。照李世民先前的语调,今晚之战可胜不可败。但此刻口风一转,就像输掉也不打紧似的。
  红拂女道:“秦王请让李靖出战,他必不负秦王的期望。”
  庞玉道:“李将军的『血战十式』,在我天策府诸将中稳据首席,只有他能挽回我们的面子,请秦王允淮。”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气氛凝重,斗志激昂。
  李世民目光落到徐子陵脸上,沉声道:“莫老师曾和可达志交手,究竟有多少胜算?”
  徐子陵心答连半成都欠奉,皆因与可达志交手的是侯希白而非他,而侯希白因不敢以美人扇这独门兵器与他对仗,使得威力大减,也让可达志占得很大便宜。
  李世民的话他却不得不答,只好道:“胜败只是五五之数。”
  席上过半诸人均露出认为他过份自夸的神色。若徐子陵以本来的身分说这句话,将没有人敢怀疑,甚至会赞他谦虚;换过莫为的身分,当然是另一回事。尤其曾与可达志交过手的庞玉、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三人,更觉得他不自量力。
  只有李靖心知肚明:在座诸人中,他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李世民长笑道:“好!莫老师既有此信心和胆色,本王就维持原议,由莫老师出战可达志,李将军明白本王的心意吗?”
  众人恍然大悟,李世民兜兜转转,只为说明一件事,就是天策府输不起另一仗。让莫为这外人出战,即使败北仍未至使天策府威名尽丧的地步。
  李世民最厉害处是平衡府内各人的意见,把不同的声音统一起来,鼓励士气。
  否则只接受其中一种意见,不被接受的人自然不会心服。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并不主战,更不能接受由外来人代表出战。可是经李世民的一番话后,反觉得由莫为这外人出战是理所当然的事,值得一试。
  李靖真心诚意的道:“李靖明白,这确是最隹的选择。”
  李世民长身而起,微笑道:“就这么决定,今晚要看莫老师的本领啦!”
  徐子陵跪伏地上,朗声道:“小人必不负秦王的期望。”
  众人轰然应好,士气昂扬至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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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交者:skp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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