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人之道


  韩柏苦笑摇头,转身举步,忽又骇然停下。
  原来太阳早移往西山,缓缓落下。
  时间为何过得这么快呢?自己来时是清晨时分,只不过看靳冰云写了“一会”字,说了几句话,竟就过了一个白天?韩柏糊涂起来,搔着头往茶园深处走去。
  这茶园面积广阔,占了半遐山头,中间有块达四丈的巨岩,应该就是秦梦瑶用作潜修给挖空了的石窟。
  他的心霍霍跳动起来,想到很快见到秦梦瑶,又担心她不知是否仍留在人间,不由手心冒汗。
  绕到石岩的前方时,一道只容弓身钻进去的铁门出现眼前。
  韩柏提起勇气,两手轻按铁门,往前椎去。
  铁门纹风不动。
  韩柏醒觉过来,试着运功吸扯,“咿唉!”一声,铁门做了开来。
  终于见到了心中的玉人。
  秦梦瑶神态如昔。
  一身雪白麻衣,盘膝冥坐于石窟内尽端唯一的石墩上,芳眸紧闭,手作莲花法印。玉容仙态不染半丝尘俗,有若入定的观音大士。
  韩柏心颤神摇,来到她座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热泪夺眶而出,像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寻回失散了的母亲般,凄凉地轻唤道:“梦瑶!梦瑶!我来了!”
  忽然间,他感到人世间所有名利斗争。甚至令人颠倒迷醉的爱情,均是不值一晒。
  这明悟来得绝无道理,偏又紧撄着自己的心神。
  想起自己自幼孤苦无依,全赖韩家收养,几经波折,成了天下人人景仰的武林高手。
  可是这代表着什么呢?纵使拥有艳绝天下的美女,用之不尽的财富,但生命仍不是头也不回地迈耆步伐流逝,任何事物总有云散烟消的一夭,回首前尘,只是弹甲般刹那的光景。
  生命仿如一次短暂的旅程,即使管像朱元璋般贵为帝主,还不是像其它人般不外其中一个过客,历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悄然而去,带不走半片云彩。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韩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平时绝不会费神去想的问题。但从看到秦梦瑶开始,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便加斯涌上心田,使他某种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
  泪眼模糊里,似若见到秦梦瑶微翘修长的睫毛抖动起来,眼掀起,两道彩芒澄澈地往他射来。
  韩柏大喜扑前,一把按着她的双腿,领不得靳冰云的替告,狂叫道:“梦瑶!梦瑶!”
  声音在石窟内细小的空间激汤着。
  再定睛一看。秦梦瑶不但没有睁眼,连半点呼吸也欠奉,可是她身体的柔软安详和至静至极的神态,都只像进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中。
  哀伤狂涌心头。
  所有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日秦梦瑶离开他时,他虽然舍不得,但那只是生离,而非死别。
  他不知秦梦璃是否死了?但总有着很不祥的感觉。
  凭他魔种的灵觉,若她仍有生命,必逃不过他的感应。
  可是此刻他却清楚无误地知道秦梦瑶的生命已不在眼前这动人的仙体上。
  这是没有道理的。梦瑶怎都应该见自己一面才离开尘世,否则就不须千叮万嘱要自己来见她。
  时间不住溜走。
  他的心不住往下沉去。
  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他哭得天昏地暗,静斋的人却没有谁来看个究竟,似是对石窟内的事毫不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韩柏胸口挨着石墩,伏在秦梦瑶的腿上沉沉睡去。
  模糊间,他感到秦梦瑶在呼唤着他的名字,还摩挲着他湿透了的头发。
  韩柏大喜如狂,猛地抬头。
  秦梦瑶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道:“傻孩子!为何要伤心落泪了?”
  韩柏浑身抖颤着,怀疑地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否在梦中?”
  秦梦瑶哄孩子般道:“真是个傻瓜,别对梦瑶这么没有信心吧:你见过了师姊吗?”
  韩柏呜咽着道:“见过了,她像有点不妥,什么都记不起来。”悲呼一声。又把头埋入她怀里,死命地抱紧她盘坐着的玉腿。
  秦梦瑶温柔细心地抚着他的背脊,毫不为忤地道:“没有大智大定,怎能把世情忘掉。梦瑶便自问做不到把你忘了,所以才会央你来见我。”
  韩柏但觉芳香盈鼻,逐渐回过神来,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惊魂甫走道:“我真怕你就这样不顾我而去呢。”抬起头来,试探道:“你真的坐了半年枯禅,那是否像睡觉?肚子饿不饿?”
  秦梦瑶笑道:“那是一种没法以任何言语去形容的感觉,超越了正常感官的经验,只有亲身体会,始可明白。”
  顿了顿柔声道:“知不知道梦瑶为何想见你道一面呢?”
  韩柏茫然摇头。
  两对眼神纠缠不放。
  他感到她的心灵轻轻在触摸着他的心神,就若母亲对爱儿的眷顾亲热。
  没有丝毫男女间情欲的意味。
  有的只是一种超乎了尘俗的爱恋和关切。
  秦梦瑶再非以前的秦梦瑶。
  她那丝“破绽”已给缝补了,剑心通明从此圆满无缺。
  秦梦瑶嘴角飘出一缕甜美清纯得若天真小女孩的笑意,轻柔地缓缓道:“理由挺简单哩!梦瑶要让韩柏知道,我对你的爱,虽由魔种而起,却非止于魔种。梦瑶就是要你知道这点。”
  韩柏茫然道:“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秦梦瑶现出一个隐含深义的动人笑容,淡淡道:“梦瑶其实在你推开洞门时的刹那就惊觉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好好经历生离死别的冲激,才忍着心没有出来会你。只有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你才会体会到生死的真谛,植下你将来转修天道的种子。那正是梦瑶请你来见最后一面的原因。”顿了顿续道:“你离开后,梦瑶将进入死关。待拦江之战毕,再由师姊开关察看,若有遗物,师姊会差人送给你的。”
  韩柏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什么是死关?”
  秦梦瑶轻描淡写道:“那是一种徘徊于死亡边沿般的枯禅坐。假若道行未够,会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所以本斋的人,未经斋主批准,均不得阅看这载在慈航剑典上最后一章的秘法。梦瑶修成了剑心通明,师姊才肯给我参看。”
  韩柏担心地道:“若不成功,岂非死得很惨?你们的师租有人练成功过吗?”
  秦梦瑶淡然自若道:“除了创立静斋的第一代租师,着作了《慈航剑典》的地尼外。从未有人练得成剑心通明。所以除了初租地尼和梦瑶,没有人知道那章秘法记载的是什么。”
  韩柏奇道:“你师傅言斋主未看过吗?”
  秦梦瑶眼中射出孺慕的神色,缓缓道:“师傅修的是仅次于“死关”的“撒手法”,已是非常难得,历代租师中,只曾有一个人修成过,那就是曾与西藏大密宗论法比斗的云想真租师。”
  韩柏深吸一口气道:“原来梦瑶道行这么高深!”
  秦梦瑶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韩柏顺口问道:“为何要等拦江之战后方可以开关呢?”
  秦梦瑶温柔地道:“我想知道答案嘛!”
  韩柏想起拦江之战,想起庞斑的厉害,不由担心地吁了一口气。
  秦梦瑶秀眸射出憧憬的押色,无限向往地道:“那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结果将永远没有人知晓。因为旁人都难以明白其中发生的是什么事。”
  韩柏看着她俏脸上闪动着圣洁无瑕的光辉。刹那间心中涌起明悟。他终于明白了秦梦瑶要他来的原因了,就是要让自己分享她弥足珍贵的天道。现在他可说是俗人一个,尘孽缠身,很多事都放不下来。可是他因身具魔道合流的胎种,于修道而言,可说是一块开恳了的肥沃土地,差的只是一粒好的种子。秦梦瑶召他来会,就是要凭无上智能和“道法”,为他撒下这粒种子。将来尘缘还尽。这粒种子或会开花结果,把他生命的路向扭转过来,往天人之界进军,踏上秦梦瑶所定的道路。那将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秦梦瑶俯下头来,捧着他脸颊,爱怜无限地轻轻吻了一口,欣然道:“你终于明白了,好好回去爱你的娇妻美婢们吧,给她们世间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待你尘缘了尽时,我们夫妻或还有聚首的一天。至于那会是什么形式。请恕梦瑶没法说明了。珍重!梦瑶去了。”
  缓缓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在韩柏的膛目结舌中。她挺直娇躯,汤漾着海般深情的美眸逐渐阖上,一指触地,另一手掌心向外,作施无畏印。到眼闭上时,整个人进入完全静止的状态。胸口的起伏立即消失,再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那种具有强烈戏剧性由生而“死”的转化,震撼得韩柏忘了悲哀。忘记了一切!
  韩柏不知自己如何离开静斋,失魂落魄地和灰儿在山野里胡乱闯了十多天,才逐渐清醒过来,懂得回顺天去。途中遇上燕王南下的大军,军容壮盛,浩浩荡荡的往南方开去,人马辎重营地连绵十多里。韩柏报上名字,自有人带他往燕王的主帐。燕王正在帐内举行军事会议,出来迎接他是换了一身甲胃军袍,霸气迫人的戚长征。两人见面当然非常欢喜。
  戚长征异地打量着他道:“你像是变了一点,但我却说不出有何不同处。”
  韩柏拉着他到一侧的大树旁坐下来,倾吐出慈航静斋的遭遇。
  戚长征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吁出一口凉气道:“仙道之说,本是缥渺难测,但听你所说有关梦瑶的事,看来真是确有其事呢。”
  韩柏眼中射出向慕神色,点头道:“应是不假。否则传鹰大侠怎能跃空仙去?”
  戚长征道:“传是这么传,却非我们亲眼目睹,只可当神话来看待,但现在梦瑶的道法却是你耳闻目见的,那就不能混作一谈了。能写出《慈航剑典》的地尼,才最教人佩。”
  韩柏伤感地道:“但我以后都见不到梦瑶了。只要想起她再不屑于这人间尘世,我便虚虚空空,没有着落。”
  戚长征搂着他的眉头,哈哈一笑道:“现在连我都给你引起对仙道的兴趣,日后归隐田园时,我们兄弟闲来便摸索研究,将来时机一至,或可向天道进军,看看是什么一回事。”
  韩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望往四周延绵无尽的军营,问道:“你们要到那里去打仗?”
  戚长征苦恼地道:“唉!我第一趟出征就立心要打场败仗,真是没有趣味。”
  韩柏记起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担心地道:“只是佯败吧了!不应死很多人的。是吗?”
  戚长征颓然叹了一口气,道:“雨时说得好,战争是不讲人情,不择手段的。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最好不要想这方面的问题,徒令你心烦意乱!”
  韩柏明白他的意思,涌起对战争的厌倦,不敢问下去,道:“战况有什么新发展?”
  戚长征道:“现在允以盛庸和铁铉为正副大将军,这两人晋爵封侯后,份外卖力,一举克复了德州,前锋军直抵沧州,兵势大振。真不忿还要给他们多胜一场仗。”
  韩柏怀疑地道:“德州是否故意输掉给他们的?”
  戚长征苦笑道:“鬼王说得对。若我们一意要攻城掠地,这一世都休想征服天下。德州正是个好例子。旋得旋失。没有燕王在指挥大局,根本顶不住对方的攻势。唉!今趟出征,绝非说败便败那么简单,还要败而不乱,否则兵败如山倒,给敌人衔尾穷击,恐怕没有人可活着回来。”
  韩柏奇道:“我还是首次见到你这么没有信心。”
  戚长征摇头笑道:“男人就是这样,有了娇妻爱儿后。就很难挺起胸膛充好汉了。”想起一事又道:“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李景隆要到黄州去行刺陈渲,岂知漏了风声,给雨时布下陷阱,不但把随他去的高手全部干掉,还重伤了这魔头。可惜终给他逃脱了,不过短期内他休想能逞强了。”
  韩柏因着秦梦瑶开导,对所有斗争仇杀再无任何兴趣,改变话题道:“碧翠她们是否仍留在顺天呢?”
  戚长征点头道:“我求准了燕王,把她们迁到陈公的府第,这样我总可轻松一点,出入也方便些。”大力拍了他一记,叹道:“真羡慕你。我恐怕要有几年奔波劳碌了,唉!拦江之战一天未有结果。大概我们都很难快乐得起来。”
  韩柏深有同感适:“返顺天后,我立即起程回去,把月儿她们安置好在武昌后,就到怒蛟岛去看看情况。照梦瑶的推测,此战应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这时帐内簇拥出燕王、张玉等人,笑着往他们走来。
  接风宴上,彼此畅谈一番后,韩柏收拾情怀,赶往顺天去。
  范良极、虚夜月等闻知他此行的结果,都感莫测高深,像戚长征般不知应是悲还是喜。
  盘桓了三天后,韩柏和范良极坐上战船,开返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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