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始皇立威


  咸阳宫西殿的议政厅中,小盘高踞三级台阶最上一层的龙席,负责文书纪录的李斯的席位设于他后侧处。
  次一层坐着太后朱姬。
  其他大臣分列两旁,席地而坐。
  一边是吕不韦、蔡泽、王绾和蒙骜,另一边是徐先、鹿公、王三人。
  当讨论到郑国渠一事时,昌平君神色凝重地进来禀告,说项少龙有急事求见,众人大感愕然。
  小盘自然心中有数,立即命昌平君把项少龙召入来。
  项少龙昂然进厅,行过君臣之礼后,把整件事陈说出来,然后道:“此事本属臣下职权范围内的事,可是吕雄口口声声说要由吕相评理,由于事关吕相清誉,臣下不敢私自处理,故报上来望由储君、太后和吕相定夺。”
  吕不韦气得脸都青了,大怒道:“这混账家伙现在那里?”
  只看这么一句话,就可知吕不韦的专横。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在身为储君的小盘表示意见后,才轮得到其他人说话,吕不韦如此霸气迫人地发言,实犯了不分尊卑先后之罪。
  而他虽表示出对吕雄的不满,却仍是以家长责怪下辈的口气,非是秉公处理的态度。
  小盘早有准备,从容道:“右相国请勿动气,首先让我们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
  转向朱姬道:“太后!王儿这么做对吗?”
  朱姬望着阶下傲然挺立的项少龙,凤目射出无比复杂的神情,又瞥了正瞪着她打眼色的吕不韦,幽幽叹道:“照王儿的意思办吧!”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支持自己的爱儿。
  鹿公徐先等露出讶异之色,想不到这年轻的储君,竟有应付复杂危机的大将之风。
  任何明眼人都可看出,此事牵涉到吕不韦和项少龙的斗争,事情可大可小。
  小盘压下心中兴奋,不理吕不韦,向项少龙平静地道:“吕邦所以尚未犯下淫行,只是因及时被人揭发,不能得手,此乃严重罪行,不知项卿家是否有人证?”
  项少龙道:“那对夫妇正在厅外候命,可立即召来,让储君问话。”
  蔡泽插入道:“储君明监,此等小事,尽可发往都律所处理,不用劳神。微臣认为当前急务,应是弄清楚吕副统领是否因出于误会,一时意气下与项统领发生冲撞,致冒犯了项统领。都骑都卫两军,乃城防两大支柱,最重要是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请储君明察。”
  这番话自是明帮吕雄。
  蔡泽乃前任宰相,地位尊崇,换了在一般情况,小盘会给他一点情脸,但现在当然不会就此了事。
  本要发言的徐先和鹿公,一时间只好把到了咽喉的话吞回肚内去。
  吕不韦容色转缓,当其他人除李斯和项少龙外,均以为小盘会接受蔡泽的提议时,这未来的秦始皇一拍龙几,昂然长身而起,负手步下龙阶,到了朱姬席前,冷然道:“蔡卿家此言差矣!我大秦自商鞅变法,最重将遵军法,禀守尊卑之序,故能上令下行,士卒用命,使我军纵横无敌,称雄天下。”
  再移前步下最低一级的台阶,锐目环视众臣,从容自若道:“若有人违反军法,公然以下犯上,而我等却视若罔见,此事传了开去,对军心影响之大,谁能估计?故对此事寡人绝不会得过且过,如真证实吕副统领确有犯下此等重罪,定须依军法处置,不可轻饶。”
  厅内人人听得目定口呆,想不到这仍是个大孩子的储君,能如此侃侃而论,言之成理,充满一代霸主的气概。
  吕不韦和朱姬像是首次认识到小盘般,愕然听着。
  只有俯头作卑微状的李斯眉飞色舞,因为这两番话的撰稿人就是他。
  鹿公振臂喝道:“好!不愧我大秦储君,军令如山,赏罚分明,此正是我大秦军屡战不败的凭依。”
  小盘微微一笑后,见人人目光全投在自己身上,不由一阵心怯,忙回到龙席坐下,稍有点泄气地道:“众卿有何意见?”
  蔡泽被他间接骂了一顿,还怎敢作声?噤若寒蝉地垂下了头。
  吕不韦虽心中大怒,对这“儿子”又爱又恨,终还是不敢当着众人公然顶撞他,而事实上他亦心知肚明这小储君言之有理,惟有往朱姬望去,希望由她解围。
  朱姬明知吕不韦在求她相帮,若换了不是项少龙,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现在只好诈作视如不见了。
  蒙骜干咳一声,发言道:“少龙和吕副统领,均是微臣深悉的人,本不应有此事发生。照微臣猜估,其中可能牵涉到都骑都卫两军一向的嫌隙,而由于两位均上任未久,一时不察,致生误会,望储君明监。”
  朱姬终于点头道:“蒙大将军之言有理,王儿不可鲁妄行事,致伤了军中和气。”
  吕不韦见朱姬终肯为他说话,松了一口气道:“这事可交由本相处理,保证不会轻饶有违军法的人,储君可以放心。”
  小盘、项少龙和李斯三人听得大叫不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徐先长身而起,来到项少龙旁,淡然道:“微臣想和少龙到外面走一转,回来后始说出心中的想法,请储君赐准!”
  除了项少龙三人外,其他人都大为错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项少龙欣然随着徐先去了后,王绾待要趁机说话,给小盘挥手阻止道:“待左相国回来后再说吧!”
  王绾想不到小盘如此威霸,只好把说话吞回肚内去。
  议政厅在奇异的静默里。
  众人都不由把眼光投到小盘这未来的秦始皇身上,像首次认识他般打量着。
  他仍带童稚的方脸露出冷静自信的神色,坐得稳如泰山,龙目生芒,教人摸不透他心内的想法。
  朱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长大了。
  这些天来,她正如项少龙那久旱逢甘露的形容般,与毒如胶似漆,旦旦而伐,极尽男欢女爱,好借情欲来麻醉自己,避开这冷酷的现实。
  在她传奇性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四个男人就是庄襄王、吕不韦、项少龙和眼前的爱儿,但命运却使她与他们形成了复杂难言的关系。
  尤其是吕不韦下毒手害死了庄襄王,使她不知如何自处,令她愧对小盘和项少龙。最要命的是切身的利益迫得她不得不与吕不韦联成一气,力保自己母子的地位。
  只有毒能令她忘掉了一切。
  在这刹那,她直觉感到与儿子间多了一道往日并不存在的鸿沟,使她再难以明白自己的储君儿子了。
  吕不韦则更是矛盾。
  一直以来,他都和小盘这“儿子”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关系,对他戮力栽培,望他成材,好由父子两人统治大秦,至乎一统天下,建立万世不朽的霸业。
  这亦是他要不择手段置项少龙于死地的原因,他绝不容任何人分薄了小盘对他的敬爱。
  可是他却从未想过小盘会因王权而与他发生冲突,在这一刻,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此时仍未看破整件事是个精心设计的布局,只以为小盘在秉公处理这突发的事件。
  吕雄的无能和愚蠢,他早心中有数,否则就不会以管中邪为主,吕雄为副了。
  诸萌命丧于项少龙之手,对他的实力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使他在人手上的安排阵脚大乱。现在终给吕雄搅出个难以收拾的局面来。
  他此际心中想到唯一的事,就是杀死项少龙,那他的霸业之梦,才能不受干扰。
  至于蔡泽和王绾这两个倾向吕不韦的趋炎附势之徒,则有如给当头棒喝般,首次认识到小盘手上操纵着的王权,始终是凌驾于吕不韦之上,非是任由太后和权相操纵。随着他的成长,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主事的君王。
  蒙骜的想法却较为单纯。
  他之所以有今天,是拜吕不韦所赐,对吕不韦可说是死心塌地,现时他手中兵权之大,比之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成为了吕不韦手上最大的筹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只会向吕不韦效忠。
  王的想法则比他复杂多了。
  这位秦国的大将军是个扩张主义者和好战的军人。
  只有南征北讨,方可使他感到生命的意义。这令他逐渐靠向吕不韦,因为在吕不韦胆大包天的冒险精神下,正好能使他尽展所长,东侵六国。
  但忽然间,他体会到这尚未成年的储君,已隐焉表现出那种胸怀壮志,豪情盖天的魄力和气概,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
  鹿公这军方最德高望重的人,是个拥护正统的大秦主义者,打一开始便不喜欢吕不韦这外人。且由于项少龙的关系,使他释去了怀疑,深信小盘乃庄襄王的骨肉,现在见到小盘表现出色,更是打定主意,决定全力扶助这未来的明主。
  殿内众人各想各的,一时间鸦雀无声,形成了怪异的气氛和山雨欲来前的张力。
  顷刻后徐先和项少龙回来了。
  项少龙到了王旁止立不前,剩下徐先一人来到龙阶之下。
  徐项两人施礼后,徐先朗朗发言道:“禀告储君太后,微臣可以绝对保证,此事非关乎都骑都卫两军下面的人的派系斗争,致生误会冲突。”
  吕不韦不悦道:“左相国凭何说得这么有把握呢?”
  徐先以他一向不亢不卑、潇洒从容,令人易生好感的神态道:“吕邦在咸阳街头,曾当众调戏人家妻子,为微臣路过阻止,还把吕邦训斥了一顿,当时已觉得吕邦心中不服。刚才微臣往外走上一转,就是要看看那对小夫妻,是否乃微臣见过的人,现经证实无误,可知此事有其前因后果,非是都骑里有人诬害吕邦,制造事端。至于吕雄硬闯都骑衙署,强索儿子,先拔刀剑,以下犯上一事,更是人证俱在,不容抵赖。”
  众人至此才明白他要往外走一转的原因,连蒙骜也哑口无言。
  吕不韦则恨不得亲手捏死吕邦,经徐先的警告后,这小子仍是色胆包天,干出这种蠢事来。
  小盘冷哼一声道:“吕邦定是想在事后杀人灭口,才敢如此不把左相国的说话放在心上。”
  众人心中一寒,知道这年轻储君,动了杀机。
  这正是整个布局最微妙的地方,由于有徐先的指证,谁都不会怀疑是荆俊蓄意对付吕雄父子了。
  朱姬蹙起黛眉,沉声道:“吕邦是蓄意行事,应无疑问;可是左相国怎能肯定吕雄确是首先拔剑,以下犯上呢?”
  徐先淡淡道:“因为当时嬴盈和鹿丹儿均在场,可作见证。”
  鹿公一呆道:“小丹儿怎会到了那里去?”
  吕不韦冷笑一声道:“这事真是奇怪之极,不知少龙有何解释?”
  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到立于左列之末的项少龙处。
  徐先道:“这事微臣早问过少龙,不若把昌文君召来,由他解说最是恰当。”
  小盘下令道:“召昌文君!”
  守门的禁卫立时将上谕传达。
  候命厅外的昌文君走进殿来,下跪禀告,把嬴盈和鹿丹儿守在宫门,苦缠项少龙比斗一事说了出来。
  吕不韦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扑了出来,下跪道:“储君明监,吕雄如此不分尊卑上下,违抗上级命令,微臣难辞罪责,请储君一并处分。”
  今次连项少龙都呆了起来,不知应如何应付,吕不韦这样把事情揽到身上,朱姬怎也不会容小盘令吕不韦难以下台。
  朱姬果然道:“相国请起,先让哀家与王儿说几句话,才决定如何处理此事。”
  吕不韦心知肚明朱姬不会容许小盘降罪于他,仍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道:“太后请颁布处分,微臣甘心受罚!”
  朱姬见他恃宠生骄,心中暗骂,又拿他没法,低声对小盘道:“右相国于我大秦劳苦功高,更由于日理万机,有时难免管不到下面的人,王儿务要看在相国脸上,从宽处理此事。”
  小盘脸无表情的默然不语,好一会后才在众人期待下道:“既有右相国出面求情,吕雄父子死罪可免。但今趟之事关系到我大秦军心,凡有关人等,包括吕雄在内,全部革职,永不准再加入军伍。吕邦则须当众受杖五十,以儆效尤。管中邪身为吕雄上级,治下无方,降官一级,至于统领一位,则由项卿家兼任。右相国请起。”
  朱姬固是听得目定口呆,吕不韦亦失了方寸,茫然站了起来,连谢恩的话也一时忘了。
  项少龙趋前跪倒受命,暗忖这招连消带打,使自己直接管治都卫的妙计,定是出自李斯的脑袋。
  小盘猛地立起,冷喝道:“这事就如此决定,退廷!”
  众人忙跪倒地上。
  小盘把朱姬请了起来,在禁卫和李斯簇拥下高视阔步的离开。
  项少龙心中涌起怪异无伦的感觉,同时知道厅内这批秦国的重臣大将,如他般终于真正体会到“秦始皇”睥睨天下的气魄和手段。
  而他却只还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
  项少龙为了怕给鹿丹儿和嬴盈再次缠着,故意与鹿公、徐先、王等一道离开。
  踏出殿门,吕不韦和蒙骜正在门外候着,见到项少龙出来,迎过来道:“今趟的事,全因吕雄而起,储君虽赦了他的死罪,本相却不会对他轻饶,少龙切勿把此事放在心上。”
  鹿公等大为讶异,想不到吕不韦如此有度量。
  只有项少龙心知肚明因吕不韦决意在由后天开始的三天田猎期内,务要杀死自己,才故意在众人前向他示好,好让别人不会怀疑他的阴谋。当然,那个由莫傲和管中邪两人想出来的杀局,必定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痕迹可寻。
  项少龙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儿,歉然道:“这事小将是别无他法,吕相请勿见怪。”
  吕不韦哈哈一笑,与鹿公等闲聊两句后,亲热地扯着项少龙一道离宫,气得守在门外的鹿丹儿和嬴盈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看着吕不韦谈笑自若,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神态表情,项少龙不由心中佩服。
  笑里藏刀才最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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