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花如解语叶舒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书生桑雨一变而成为本山的住户。他用尽千方百计去结交青衣边瘦桐,可是所得到的回报不过是点头之交,最多不过一个友善的微笑而已。春天将暮,山坡上到处都开满了杜鹃花,红白相间,一片五彩斑斓。
  这天,边瘦桐在山涧边散步,远远看见桑家那一幢房屋,在暮色里沉默得就好像没人居住一样!
  对于这座房子的主人桑雨,边瘦桐实在也摸不清他是什么来路,自己曾经在背后仔细地观察过他,却也看不出一些端倪。
  渐渐地,他的心不似先前那么防患于未然了,他似乎感觉到,拒绝别人的友情,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且也有些不近人情。所以,今天他到这里来,是想顺便来看看,并且向对方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
  桑雨正在用厚厚的牛皮纸,糊着峰房。当他看见边瘦桐向这边走来时,十分惊讶地站了起来,唇角露出了微笑,道:“恩兄,今日怎么有兴来此?”
  边瘦桐立在花墙之外,笑道:“不要再称我恩兄了,实在不大好意思。老兄,你倒是好兴致呀!在做什么?”
  桑雨一面推开了花墙的门,一面指着园内的花树道:“我因见这园内蜜蜂极多,散漫无群,任其野生太是可惜,所以想糊一个蜂房,把众蜂引来,到了秋天,就有蜂蜜吃了!”
  边瘦桐不由十分赞佩,点点头道:“这想法太妙了!”
  桑雨引着他进了大门,来至房内。自从他搬来之后,边瘦桐还是第一次来访。
  客厅内放着几把楠木坐椅,上面都铺有猩红色的座垫,地上铺着细草编结的软毡,虽谈不上什么华丽,可看来是那么的雅致。
  粉白的墙上,悬挂着几幅名人的书画;在靠山墙的一边,设有一张睡榻和一张雕花的长形小桌,其上堆叠着一丛丛的书札!
  书桌正面墙的西侧,挂有一副对子,“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落款为“九华轩主”。
  边瘦桐正自出神,桑雨已呼来童儿献上了一杯香茗。边瘦桐含笑道:“桑兄来此已经数月,今日才来造访,实在失礼,尚请海涵!”
  桑雨欠身道:“岂敢!”又一笑道:“恩兄素日闲居,作何消遣?”
  边瘦桐一笑道:“无非读书、赏花、钓鱼、下棋而已!”
  桑雨抚掌道:“那太好了,我们就来下一盘棋吧!”于是唤来小童,摆好了棋子。边瘦桐本是棋道高手,见状不觉手痒,再者他有意要借着棋子儿,试探一下这位书生,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谁知他方布下了一个子儿,就见桑雨目光一亮,口中“啊”了一声道:“恩兄快看,是谁来了?”说着自位上站了起来,隔窗向外看去。边瘦桐好奇地向外看时,竟是雪用梅!
  她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飘着青丝的穗子,上身穿着桃红洒花小袄,下身着一件大红浮绉绸裙,足下是一双平底的鹿皮小靴,远远看上去,只觉红得耀眼。
  边瘦桐已经很久没有见着她了,平日偶尔走个对面,自己也不愿多看她,反倒是雪姑娘,总是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他!这种情形已经不止一次,弄得边瘦桐真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姑娘太任性了。
  他本来不知桑雨叫看的是谁,这时发现是她,不觉淡淡一笑道:“噢!原来是雪姑娘,我当是谁呢!”说着就要落座,正好雪姑娘偶一偏头,看见了二人正在望她,竟站住不走了。
  她肩上荷着一支细长的鱼竿,左手提着一个细竹编成的鱼篓,衬着她那修长的身材,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有如玉树临风!
  桑雨不由笑道:“姑娘钓鱼去了么?钓了多少?”
  在平日,这姑娘一直是不愿答理他的,可是这时她眼角向着边瘦桐一瞟,却破例一笑道:“别提了,钓了半天,只钓了两条小鱼!”
  桑雨推开了窗户,道:“姑娘累了吧?请到寒舍小坐一会儿再走如何?边恩兄也在这里!”
  用梅搁下鱼篓,一面摘下帽子,一面笑道:“好吧!只能坐一小会儿!”
  桑雨嘻嘻一笑,忙不迭跑过去开了大门,用梅随之走了进来。边瘦桐这时却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清茶,偏目一边,不再看她。
  用梅眼波向这边一转,不禁一阵心酸,她忽然媚笑了一声道:“桑大哥,这几天闷死我了,你怎么也不去找我玩呀?真是的!”
  桑雨一怔,不由心花怒放地道:“罪过!罪过!明天如何?”
  用梅眼角一扫边瘦桐,见他面上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像是丝毫也没把这话听入耳中一般。她不由一赌气,愈发放肆地笑道:“明天我在家等你,你一定要去呀!”
  桑雨点了点头道:“一定,一定!雪老伯在家么?”
  用梅笑道:“他呀!有事下山去了,要好几天才回来呢!”
  桑雨不由心内一荡,忽然想起身边尚有一人,不觉一窘,对着边瘦桐一笑道:“恩兄要用些点心么?”
  边瘦桐微微一笑,自位上站起,道:“你有贵客,自当招待,我回去了。这盘棋,咱们改天再下也是一样!”说着直向外面行去。桑雨一躬到地,笑道:“既如此,小弟明日专程拜访,今日实在是太简,慢走!慢走!慢走!”
  边瘦桐翩然而去。
  见他走去,雪用梅一下呆住了。桑雨送客返回,含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姑娘请坐。”说着回头唤了声:“快献茶来!”
  不料,雪用梅却自座位上站起身来,冷笑道:“桑相公不必客气,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坐吧!”
  桑雨不由一愣,暗忖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称我大哥,这一会儿却又改称“相公”了?而且由姑娘面色看来,竟望不见一丝笑容,那样子像是冷淡极了。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当时略一思索,立刻就懂了,心中好不懊丧,当下苦笑道:“我看姑娘与边兄之间,像是有什么过节吧?”
  用梅玉面一阵通红,立刻摇头笑道:“我们能有什么过节?只是他这人很怪,一向不大爱和人家说话罢了!”
  桑雨冷冷一笑道:“我看这位边兄为人高傲得很,很不容易与他相处呢!”
  用梅用眸子一瞟他,冷然道:“这是你对他还不了解的缘故,其实他这人是热在内心,你不要误会他!”
  桑雨改口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其实他人倒是挺好的!”
  用梅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我走了!”说着往外就走。桑雨一面送她出来,一面笑道:“姑娘,不要忘了明日之约,我一定会去的!”
  用梅忽然回身,冷冷地道:“对不起,方才我只是一句随便说的玩笑话,其实我还有事,桑相公你明天不必来了!”说着拿起钩竿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雨怔了一下,冷冷一笑,自语道:“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认识我桑雨是何许人也!”
  人们的忍耐功夫,毕竟是有限的,真诚能够溶解一切障碍,也许这所谓“真诚”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可是有一句俗话:“假到真时真亦假”,只要你假装得像,人们还是会上你的当的!
  桑雨似乎是尽了一切的努力,运用了所有的智慧,忍受了一切的冷漠,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接近那位孤癖的少年奇人边瘦桐。
  现在,他终于成功了。他成了边瘦桐家中的常客,他们多半是借棋、书交往的。
  边瘦桐尽了一切努力,去观察这个身世不明的书生,可是依然弄不清他的来历,解不开心中的谜团。譬如说,他来此山,真的如他所说是读书、养病不成?如果不是的话,那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他是否真的是一个文人?
  这些都是“谜”。可是经过再三的观察之后,边瘦桐显然已对这些失去了兴趣!
  桑雨的文学功力确实不错,棋艺也高。这两方面正是边瘦桐所好,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就建起了交情。
  可是边瘦桐有一个很固执的脾气,就是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谈论武功。而桑雨却有这个毛病,在平素以诗书棋会友之后,总爱问些武学上的问题。而边瘦桐总是付之一笑,守口如瓶。可是时间一长,他也会情不自禁、或多或少地露上几句。对这几句流露出来的话,桑雨无不刻骨铭心,牢牢地记在心内。
  当他了解边瘦桐越多的时候,他也就越发地钦佩对方的武功。因此,对自己的行动任务,就愈发得谨慎小心。
  日子就像流云似地一天天地过去了。
  书生桑雨不禁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在日暮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他在山涧附近徘徊散步。有人也许会以为他真的是在散步,那可就大大地错了。
  他是在为着一项差事而焦虑。
  他对边瘦桐的武功了解愈多,他也就愈发的焦虑。他非常明白,对付边瘦桐这么一个天下奇人,是不能有一丝马虎的。那就是说,一招不慎,自己就会有杀身之祸。可是时间已不容许他再拖下去了!
  他不会忘记,当红衣狮门的新掌门人铁麒麟车卫和青城的赤眉老人连袂来访自己时,自己对他们许下的狂傲的保证——半年之内,活擒青衣边瘦桐来见,否则“毒君”桑小石——他的真名——将从此在江湖上消失。而如今,距离“半年”的时间,已不过只剩下二十天的时间了。到时候,自己要是不能兑现这一诺言,那么“毒君桑小石”这个令天下人谈虎色变的名字,可就要除名江湖了。非但如此,最令人难堪的是,他将如何向红衣狮门的车卫和赤眉叟交待?
  可是他深深地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对边瘦桐的武功,他已有了相当的认识,自己要想在兵刃拳脚上取胜,等于是梦想。
  那么唯一可以使他达到目的的一招,就是他最拿手的一个“毒”字!
  正因为他有“百毒之王”之称,所以他才敢接下这棘手的差事。
  可是当他知道边瘦桐的武功已练到了“空腹指心”的境界时,他的这一线希望也凉了一半。
  他知道任何毒药,包括“鹤顶红”、“守宫沙”等见血封喉的剧毒药剂,如果想在边瘦桐身上下手,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边瘦桐的武功造诣,可以任意封闭全身的穴门,使剧毒无法攻心;他还可以以本身的潜力,把它们逼出体外。
  毒君桑小石,迟迟不敢下手,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现在限期已近,他不得不冒险了。他所以仍不死心,是因为他有更厉害的玩艺,那就是江湖上骇人听闻的“蛊!”
  桑雨明白,即使下蛊,成功的机会也不见得很大,因为他的对手,实在太不简单了。
  在平时的谈话中,桑雨曾不止一次地旁敲侧击,试探边瘦桐在这方面的常识。他发现边瘦桐并非是全然不知,如果要在普通饭菜酒茶中间下手,那是不可能得手的。他必须在一个极为神秘的情形下,才能下蛊;而且只能成功,不得失败!
  他在院子里徘徊思考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完成这一项任务,他不得不动用自己那条本命元蛊。
  他以这条本命蛊伤人,可以亡人于无形之中,令人防不胜防,可谓狠毒到了极点。他这个“毒君”的绰号,正是这么得来的!
  桑雨苦思之后,生出一计,命童子把自家的花园整理了一番。
  院子里栽种的蝴蝶兰全开了,开得一片灿烂。他命童子把它们一盆盆的摆列得整整齐齐,并且令童了开了一坛好酒,弄了几样好菜。然后,他修书一封:
  $R%恩见如晤:
  园内兰花齐开,万蕊吐芳,弟不敢独赏,故小置酒肴,恳邀恩兄前来一赏,君子兰前飞觞,岂不乐乎!如蒙赏光,即请随小童来晤为盼。匆此!
                           即颂
    时褀                  弟桑雨顿首$R%
  写好之后,他特别嘱咐那书童道:“你把这封信交给边相公,一定领他来此,快去!”
  童子领命去后,他又漫步于花丛之中,选出了其中最美的十盆,暗中做了手脚,随后又把它们放回原处。
  不多一会儿,童子归来,道:“边相公随后就到!”
  桑雨点了点头,来到凉棚下,招呼童子把酒菜摆在石桌之上。
  一切就绪之后,边瘦桐果然兴致勃勃地来了。他身着一袭浅色的长衣,手持纨扇,推门翩翩而进,笑道:“桑兄,你好雅兴,我来迟了。”
  桑雨忙迎上去道:“不迟,不迟,酒菜正温,恩兄请!”
  边瘦桐脱下了长衣,仅着中式小褂,遂即入坐。桑雨为其注满一杯酒。
  边瘦桐手持一箸,轻轻敲着杯道:“此杯中可有蛊毒否?”言罢一饮而尽。桑雨哈哈一笑道:“恩兄太仔细了!”
  边瘦桐朗笑了一声,说道:“昔年恩师教我,与闽贵蛮子吃饭,务必要防他这一着,如以此语道之,即可破蛊毒!兄虽非闽贵人,但来历不明,我不可不防!”
  桑雨哈哈笑道:“恩兄所说有些道理!”
  他嘴里虽是如此说,内心却不禁暗笑道:“我如有心下蛊,岂会被你发现?”
  边瘦桐毫无顾忌地吃喝起来。桑雨笑道:“今日请恩兄来,意在赏花,这些蝴蝶兰多系精品,弟欲选出十盆好的,供之于室,请恩兄慧目一览,代为选择如何?”
  边瘦桐生性爱花,闻言立刻起身道:“这个自然使得,只是我选出的,却未必合你之意,我们共同挑选吧!”说着离座而出,桑雨随后跟上。二人来至兰花丛中,桑雨含笑道:“选兰花,一要看,二要闻,有色无香非为佳,有香无色亦算不得好!”说着信手摘下一朵兰花,就鼻一闻,点头笑道:“恩兄你闻闻看!”
  边瘦桐接过闻了一下,说道:“想不到这兰花,却是青城异种呢!”
  桑雨不禁十分佩服对方的见闻广博。一念之间,边瘦桐已选出了两盆蝴蝶兰和一盆箭兰。桑雨也选出了三盆,共是六盆,其中有四盆是桑雨动过手脚的。
  二人遂又选了几盆,列成一线,其中一盆墨兰,最是娇艳,翠叶黑蕊,其芳馥郁!
  边瘦桐赞不绝口,笑向桑雨道:“主人如肯割爱,这盆墨兰赠我如何?”
  桑雨见他除了方才闻过一兰之外,对于其它名花,只赏不闻,心中不禁暗暗着急。这时见他索取墨兰,正中下怀,当下笑着点了点头道:“小小一盆兰花,又算得了什么?恩兄如还有中意的,请随意指出,一并带回岂不更好?”
  边瘦桐浅浅笑道:“这就太不敢当了,此一盆足矣!”
  桑雨眼珠一转,笑道:“花性喜人,此株墨兰,所以开得如此美艳,实在因为小弟平日垂爱之故,恩兄今后如能早晚亲为浇水施肥,抚弄赏闻一番,其必盛开以报知已。”
  边瘦桐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这里的花都开得这么美艳,真个是‘花如解语叶舒颦’呵!”说着步出了花丛。桑雨本以为他会立刻闻上一闻,见状自是有些失望。可是他颇有自信,对方既索花回去,早晚定必中蛊无疑!
  这么一想,心中大喜,遂又陪他开怀畅饮起来。这一席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才尽欢而散。
  临别之时,边瘦桐手托那盆墨兰,道了打搅,扬长而去!
  边瘦桐一走,桑雨即匆匆命人备好行囊,且套好了一辆马车,他冷冷一笑,遂即往边瘦桐那边草舍而去。
  青衣边瘦桐应该有此一难,只怪他一时大意,索了这盆墨兰而回!
  其实他的为人,已经很够仔细的了,尤其是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新朋友桑雨,他是存有相当戒心的。可是他作梦也不会想到,在这盆兰花之内,竟藏有对方的本命元蛊!
  当晚他把花捧回之后,很小心地供在自己的窗前。桑雨在窗外窥视的时候,他正在为它浇水。
  桑雨隐在一棵大桑树之后,冷眼望着他,面上带出渴望、焦急的神色,内心频频自语道:“闻一下吧!闻一下吧!”心中正在焦急的当儿,忽闻得身后有人“咦”了一声,桑雨不由大吃一惊!
  他猛然一个转身,却见雪用梅臂挽竹篮,正自惊异地望着他。
  桑雨生恐她大声说话,惊动了边瘦桐,当下忙赶上前,道:“原来是雪姑娘,吓了我一跳!”
  用梅向着茅舍瞟了一眼,问道:“你是来找边大哥的么?怎么不进去?”
  桑雨脸上一红,幸亏是晚上,否则他是逃不开用梅那一双锐利的眸子的,当时讷讷说道:“不是,不是!我适才看见一只白兔,由边兄墙外疾驰过去,谁知这一会儿,却又看不见了!”
  用梅怔了一下,遂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说着掉头而去。桑雨不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道:好险呀!差一点功败垂成!
  经此一冲,他愈发心急了。心中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闻茅舍之内一声响,立刻听到哑童司明的沙哑叫嚷。
  桑雨作贼心虚,正欲转身逃开,却见哑童司明由茅屋之内箭似地窜了出来,直向坡前疾奔而去!
  桑雨心中忽地一动,忽忙转身,身形几个起落,已来到边瘦桐的茅屋之内,一眼就看见边瘦桐直挺挺地倒在堂屋之内!
  他身着一身雪白的纺绸裤褂,面色黯然发黑,一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就在他身边不远,那盆墨兰被摔了个粉碎!
  桑雨见状,不由心中大喜,他冷笑了一声道:“姓边的,你也会有今天!”
  边瘦桐睁着一双怒凸欲裂的眸子,盯视着桑雨,他的身子此刻在疾速地颤抖着,口内讷讷地道:“告诉我,你在花内用了什么手脚?”
  桑雨一笑道:“这个你就不要多管了,我们今夜就动身,去一个好地方!”说着走上前,弓下腰来,把边瘦桐抱了起来,身形一闪,已来至屋外。这时候,他耳中仿佛听到哑童的叫声,正向这边奔来。桑雨冷冷一笑,足尖飞点,夹着边瘦桐,翩若惊鸿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不一刻,桑雨来到了自己的居处。
  边瘦桐,这么一个闻名天下的英雄,想不到一时大意,竟着了桑雨的道儿,现在只觉得身软如绵,虽有托天的本领,却是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了。
  桑雨把他放在一张长椅之上,微微笑道:“边瘦桐,我知道你此刻定在运用本身真火,想解体内之危……”说到此,肩膀微微一晃,冷笑了一声,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要自讨苦吃,那样是没有用的!”
  边瘦桐冷笑了笑,把双目闭了起来。
  桑雨得意一笑道:“老实说,在某些地方,我桑小石不得不佩服你的涵养和机智!”
  听到此言,边瘦桐猛地睁开了眸子,道:“你是毒君桑小石?”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立刻闭上了嘴,面上现出鄙夷愤怒的冷笑。
  桑小石哈哈一笑,说道:“你的声带沙哑,是因为我的“白线蛊”作祟。此刻,它已控制了你体内万脉中枢了!”
  边瘦桐不由全身一抖,倏地睁开了眸子!
  桑小石嘿嘿一笑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可是已经晚了!”
  边瘦桐一听自己所中的竟是“白线蛊”,他整个的心都凉了。
  所谓“白线蛊”者,其实就是恶蛊。此类恶蛊,通体红色,仅仅背脊处有一道白线,若隐若现,故名为“白线蛊”!据说这类白线蛊,能潜在人体内达数年之久,任何闭穴金针,都对它无效,除非豢养它的主人自行诱出,别无它法。所以边瘦桐一听是它,顿感绝望了。
  他迟滞的目光,注定在桑雨身上,喃喃道:“我与你有何仇恨,为何如此陷害我?”
  桑小石冷笑道:“现在与你说不清,不过早晚你会明白。说句良心话,我并不想要你死,可是你必须要合作!”方言到此,室外传来了人声。
  桑小石立刻把边瘦桐抱起,匆匆藏起来,又回到前室。只见雪用梅同着哑童司明,闯进屋内。
  用梅惊奇地问:“边大哥可在此地?”
  桑小石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呀!他怎会在这儿呢?”
  用梅皱了一下眉,回头看了司明一眼道:“刚才司明对我说,边大哥像是遇了什么大难,可是我到他家,却不见他的踪影,真是奇怪!”
  桑小石微微笑道:“我不相信会有什么事,方才他还好好的从这里走的,怎会有什么灾难呢?”
  雪用梅看了一边的司明一眼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你又说不清楚!”
  哑童这时正以一双愤怒的眸子,看着桑雨,闻言匆匆跑到院中摘了一枝花,口中“呀呀”直叫。用梅心中一动道:“哦!你是说花,花怎么了?”
  司明弓下身子,学着向花上闻,然后倏地翻身倒了下去。
  用梅立时面色一变道:“我明白了,你是说边大哥因为闻了一下花,就倒地不起了,是么?”
  司明连连点头,又叫又跳,那意思是她猜得很对。
  桑雨见状,不禁面色一红,但马上又冷静下来,朗笑了一声道:“这事情可是怪了!”
  用梅追问道:“那花哪里来的?”
  司明用手指了一下桑雨。
  桑雨忽然大笑道:“姑娘,你能相信这是真的么?”
  用梅冷冷一笑道:“我相信司明不会说谎!一定是你害了边大哥!”
  桑雨怔了一下,苦笑道:“姑娘不可乱说,我和边兄只有恩,却没有仇,我好端端地陷害他作甚?何况哑童所说,又是如此幼稚,你能够相信一朵花就能使边瘦桐那样的人伏地就擒么?岂不是荒唐!”
  用梅想了一想,觉得也有些道理,当下点了点头,道:“边大哥于我父女有救命之恩,任何人对他不利,我们都是绝不会答应的!”
  毒君桑小石劫持了边瘦桐之后,只想早一点离开这儿,对于雪用梅的美色,他虽垂涎已久,可是他知道这父女二人,身手全不含糊,自己犯不着现在惹他们,等到把边瘦桐交了差之后,再算计这个姑娘不迟!想到此,他故意笑道:“边兄对我不是一样有救命之恩么?姑娘如见疑,请四处查找一下,看看可有边兄的踪影?”
  用梅望着他冷笑了一声道:“我现在先到外面找他,如果找不到,还会来麻烦你的!走,司明!”
  哑重指了桑雨一下,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随着雪用梅匆匆离去。
  二人走后,桑小石匆匆唤来家人,命他们把备好的车赶出来,丝毫也不敢停留,急促地把瘫痪的边瘦桐扶上车,亲自驾驭,向山下驰去!
  用梅同哑童司明在外面找了一遭,没见边瘦桐的踪影,她心中甚是怀疑,如果说是哑童撒谎,似乎又不可能;可是如说是真的,也确实令人奇怪。因为边瘦桐的武功,她是亲眼看见过的,就连青须客雪亦赤那么厉害的怪枭,尚且不是他的对手,怎么会输给桑雨这样一个读书人呢?
  她随着司明,又到处找了一遍,仍然丝毫没有踪迹。忽然,她想到了一点跃跷,猛地呆住了,当下跺了一下脚道:“我上当了!快去找桑雨,一定是他!我真傻!”
  她连忙朝桑雨居处飞奔而去,可是已经晚了。桑宅之内一片漆黑。到了这时,用梅再也不客气了。
  只见她一挥手,“砰”一声,把门打了开来。却见院室之内一片静寂,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她呆了一呆,冷冷一笑,对司明道:“桑雨逃走了!你快去通知我父亲,就说我追他们去了!”说着身形一纵,已自无踪。哑童司明见状,也大吃一惊,匆匆转身而去。
  车轮辘辘,边瘦桐迷迷糊糊地被带到了一个地方。昏暗之中,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由身体感觉猜测,现在来到了平地上。他试着用本身的真火,在各处穴眼之内穿行,想把藏在体内的这条恶蛊活活烧死!
  可是这条“白线蛊”,自与桑小石本命会合之后,经过长久苦炼,已成了不坏之身,它深深地藏匿在边瘦桐的“气海俞穴”之内,一任他真火如何猛烈,都休想把它逼出穴外。
  边瘦桐绝望了,他就像是被人点中麻软穴道一样,整个的身子,连翻动一下的力量都用不出来。可是他的头脑却极为清醒,智力并未丝毫减退。
  他知道现在自己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有死路一条了!一路上,他反复思量,自己与这个桑小石并无怨仇,他之所以如此陷害自己,定是受人所托。此一行,不知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去。
  和他们同行的尚有二人,一个是平日侍候桑小石的那个小童,另一个是管厨房的汉子。二人都带着兵刃,各自骑在一匹马上,紧紧地跟随着这辆车子。
  在天色微明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叫做“白沙集”的地方。
  边瘦桐感觉到马车进了一家客栈。
  忽然,车门开处,现出了桑小石的影子。
  他笑着说道:“怎么样?姓边的,还受得了吧?这一夜全是山路,没有办法,等明天换上了船就舒服了!”
  边瘦桐一声不哼,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瞪视着他。
  桑小石冷冷地笑了一声,对身侧二人说道:“把他搀扶下来,给他弄一点吃的,咱们可犯不着虐待他!”
  那个管厨房的汉子,姓齐名双英,一向追随桑小石,人称“三头蜈蚣”,所配毒药,较桑小石还要厉害。平素伙同桑小石在外作些无本生意。这一次他们为了贪图厚利,才设计陷害边瘦桐。“三头蜈蚣”齐双英从车上搀下边瘦桐,冷笑了一声道:“瓢把子,依我看来,一动不如一静,这姓边的,不能没有几个卖命的朋友,我们这么带着他走,在路上可是太碍眼了!”说话间,他们已进入一间大套房。齐双英把边瘦桐放靠在一张椅子上。桑小石皱了一下眉道:“你这话有道理,只是我们不送去怎么行?”
  齐双英抹了一下脸上的风沙,嘿嘿一笑,道:“瓢把子,你这句话可就太嫩了。”
  这时茶房来上茶,齐双英住口没有说下去,待茶房走后,他关上了门,接下去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边瘦桐弄到了手中,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交给别人!”
  桑小石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齐双英嘻嘻一笑道:“瓢把子,你别误会,交自然是要交给他们,可是价线上可得另外商谈!”他冷笑了一声,又道:“如果依你的话,咱们雇船下长江,嘿!瓢把子,那可全是他们的人了。”
  桑小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
  齐双英叹了一声道:“瓢把子,你可真老实,到那时候,人在他们手中,咱们还能怎么要价?弄不好,咱们算是白劳!”
  一言提醒了桑小石,他不由愕了一下道:“对!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他们‘红衣狮门’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边瘦桐听到此,不由心内一动,当下冷冷一笑,暗忖道:原来是“红衣狮门”车氏兄妹雇了他们害我的,这就莫怪了!
  这时,毒君桑小石见他面带冷笑,不由哼了一声,说道:“边瘦桐,现在你也该听明白了,我们是为红衣狮门做的一笔生意。至于你和姓车的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可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就是骂我姓桑的卑鄙下流,我也没有办法!”
  齐双英嘿嘿一笑,道:“你好好躺着,一天三顿饭少不了你的,要是给我们捣蛋,可是自己找别扭!”说着抖了一下肩膀,笑着向桑小石道:“依我之言,瓢把子,你即刻修书一封,交与车氏兄妹,就说人我们已弄到手了,叫他们某月某日某时,拿多少钱,到一个地方来交换。这样干脆利落,也省得我们跑了!”
  桑小石不由一笑道:“还是你想得细致周到,我们就这样办!”
  这时,小二送来了茶饭。他们把边瘦桐放在床上,自己饱吃了顿。然后,又命随行的小童,给边瘦桐喂了一些。
  饭后,桑小石动笔给红衣狮门的新掌门人铁麒麟车卫写信,告诉他自己已弄到了边瘦桐,要他尽快来此领人。
  信写好之后,他交给了“三头蜈蚣”齐双英;齐双英立刻骑马往长江边奔去!他只要把这封信,交与长江“红衣狮门”的弟兄,很快就会传到车卫手中,红衣狮门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人。于是,毒君桑小石三人,就暂时在这白沙集住了下来。
  边瘦桐被囚禁在一间客房之内,其实也无所谓“囚禁”,因为边瘦桐此刻不要说是逃跑,就是叫他翻一个身儿,也只怕没有力量!
  “三头蜈蚣”齐双英下书去后,看守边瘦桐的,只有桑小石和他的小童火眼丘明了。实在讲,他二人很是放心,丝毫不怕边瘦桐会逃走,因为桑小石在边瘦桐身上下的那条白线蛊,是任何人也无法取出来的,除了他桑小石自己,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他们住在这客栈的后院,十分安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也很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傍晚,这家老客栈里忽然来了一辆灵车。
  赶车的是一个驼背的老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晚辈,这一双儿女,都是披麻戴孝,一脸哭相,一下车,就低头进店而去。那个驼背老人,张罗着要把棺材抬进客栈,店家哪里肯依?争执了半天,驼背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仍旧把棺材放在车上,老人也住进店内。
  这一夜静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的清晨,客栈之内忽然传开了一件怪事:住在后院的一个病人失踪了。不用问,那就是边瘦桐!
  毒君桑小石暴怒之下,传令店家封闭了客栈前后大门,在店家的引道之下,他亲自查看每一间店房!
  他忽然发现了那奔丧的老少三人,尤其是那个驼背老人,每当与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闪烁不定。桑小石冷笑一声道:“相好的,光棍一点就透,别装蒜了!”
  老人眯缝着一双细目,苦笑道:“大爷,别打趣了,老夫哪里还有心情偷你的病人!我们的心都伤透了!”说着他低下了头,垂泪不已。桑小石冷冷一笑,大步走进房内,道:“对不起,我要搜一搜!”
  那个驼背的老人,翻了一下眸子,冷笑道:“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无缘无故搜人房间,你实在欺人大甚了!”
  他说的是一口难懂的江西话。桑小石祖籍是安徽池州,对江西话一句也听不懂!他不由紧皱双眉,忖道:“也许真是我多疑了!”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人,居然一夜之间,被人盗了去,怎肯善罢甘休?当下冷笑道:“我不管你说些什么,反正我是要查看一下你的棺材!”
  那个驼背的老人,自是吵闹着不依。
  整个客栈都被惊动了。这种开棺验尸的事情,自然是够吸引人的!
  只一会儿的工夫,店门外已经围满了人。
  一个是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个却是非要看不可。双方争持不下,店家从中调解,对桑小石道:“相公爷,他们是办丧事的,自然不愿惊动死人,你老一定要看,我看不妨先布施几个……”
  桑小石尚未答应,那个驼背的老人却开腔了,他用一口道地的江西话说道:“我们不要钱,你一定要看,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你得答应一件事才行。”
  桑小石盛怒之下,脱口问道:“什么事?”
  老人冷笑道:“我儿子尸骨未寒,平素又喜与人为善,却想不到死后要受此折腾。先生一定要开棺验看,我们要是不答应,你一定会以为棺材里藏着什么人,这样吧……”老人苦笑了一声,脸上的皱纹聚得如核桃皮一般,冷冷说道:“你必须当着众人,给我儿子磕一个头,我才能叫你开棺,否则,你就干脆杀了老夫全家吧!”说完把头向一边一偏。桑小石不由双目一瞪,正要发作,身边的小童火眼丘明却道:“咱们就给他磕一个头,又算得了什么?”
  桑小石此刻心乱如麻。
  老实说,当老人一答应开棺时,他的心已经凉了一半。本不打算看了,可是到口的熟鸭了飞了,总觉得不甘心。当下想了想,冷冷一笑道:“好!我就给棺材磕一个头!今天我是看定了!”
  老人这才无可奈何地抹了一下眼角道:“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丢了东西呢!”
  火眼丘明瞪了桑小石一眼,心说:“娘的!这老头子糊涂得把人都当成东西了,瓢把子竟会疑心到他的头上!”
  当下乱哄哄一大堆人,齐向灵车拥去!
  那灵车好好地停在那里,车辕上贴满了白纸,还有纸人纸马。棺材正面,黄裱纸牌位上写着:“显考,桑公铛,讳货改之灵”。
  桑小石心中不由一怔,皱眉道:“你们姓什么?”
  老人哼了一声,道:“桑,桑树的桑,呶!这不是写着么?”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棺上的灵牌,桑小石脸色一红,啐了一口,心说真晦气,天下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当下冷冷地道:“你不是说是你儿子么?怎么却写的是显考?”
  驼背老人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孙子供的,不对么?”
  四周的人都笑了。桑小石气得全身直哆嗦,真恨不得一掌把这老人打死!可是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想找到证据再教训他不迟,便忍气吞声走上前去。这时那驼背老忽然大声对店家道:“店家!给我套上马,这里我们住不下了,他给我儿子磕了头,看了尸体之后,我们马上就走!”
  两个孝子低着头坐在车上守灵。
  好心的店家在灵前烧了几张纸,点上香烛。这时,驼背老人冷笑了一声道:“这位先生要磕头看棺材,就请快吧!”
  桑小石见这种情景,心里真有些后悔了!要是棺材内真藏着人,他们敢这么做么?而且,要是里面真是他家的死人,这么烧纸磕头,自己岂不成了死者的孝子了?他愈想愈是气恼。这时,旁边好心的人说话了:“这位相公就快磕吧,就算里面真是死人,你看走了眼,那也没什么,‘死者为大’么!”
  身边的火眼丘明也催促道:“瓢把儿,快磕吧!要是里头真是咱们要找的人,再叫他给咱们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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