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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咱们得出水啦,”李水沫静静地说,脸上露着轻松的微笑。“要不是绝了粮草,咱们就让鳖儿子们攻一攻看看。”
  突围的时间预定在天黑后,并决定让薛正礼的一支人跟随着他,在天黑后首先出水,其余的大队蹚将同票子跟在背后。当他把简单的命令说完后,几个重要的头领都离开他,各自作准备去了。管家的李水沫虽然同大家一样地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但他装得毫不疲惫,慢条斯理地对那位招抚委员谈着他从前的打仗生活。客人横躺在他的对面,烧着大烟,不多说话,眉头上压着沉重的心事。管家的正扯着闲话,等候着黄昏来临。突然,西边半里外的柳树林中,机关枪哒哒地响了一阵。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机关枪声,李水沫喃喃地说:
  “妈的×,他们以为老子没见过机关枪,想吓唬老子哩!”
  过了一会儿,机关枪又响了起来。枪弹像雨点儿似地打在围墙上,一部分从墙头飞过。蹚将们从炮眼向树林中稀疏地还击着,但机关枪藏在偷偷筑好的掩体里,使他们没法击中。他们生气地骂着。有些蹚将准备跳出围墙去夺机关枪,一露头就被打落到围墙里边。李水沫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从招抚委员的手里接过来烟枪和钎子,将指头肚大小的烟泡于吸进肚里。然后,他放下烟枪和针子,伸个懒腰,闭起眼睛。过了片刻,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缝向地上蹲的一个护驾的瞟一下,轻轻地把下巴一摆,吩咐说:
  “去,告诉鳖儿子们说,要是他们还拿机关枪聒噪老子,老子就亲自去夺他们的机关枪了。”
  不知是震于李水沫的威名,还是因为黄昏已经落下来,当蹚将们靠着围墙将李水沫的牌子亮过以后,机关枪果然停了。
  夜色一里一里地浓起来,出水的时间到了。云彩很厚,北风吹着,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两三个蹚将用钁头和铲子在北面的围墙上连二赶三地挖着,他们的后面和左右聚集着四五十人,紧张地等候着。为害怕外边的军队发现动静,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人敢擦一根火柴或吸一支纸烟,连攫头也挖得十分小心。当出水的墙洞快要挖开的时候,二驾向周围看了一圈,小声询顺:“人齐不齐?”除掉陈老五,所有参加前队的人马都齐了。薛正礼焦急地将菊生推一把,说:
  “娃儿,快去找他去!”
  菊生用飞步跑进草房,看见陈老五正跪在黑影中慌慌忙忙地打叠包袱。菊生急急地叫着说:
  “五叔,赶快,要出水了!”
  陈老五顾不得回答一个字,把包袱从地上提起来,一面捆一面向外走。才走两三步,忽然又退回去,俯下身子,从铺在地上的干草中摸起来一只小孩鞋,向包袱中用力一塞。他把捆好的包袱斜绑在脊背上,同菊生匆匆地走出草屋,菊生吃惊地打量着他,拉住他的袖子问:
  “五叔,你的枪哩?”
  陈老五勾回头跑进草屋,从刚才整理包袱的地方拾起来他的步枪,仍然没顾得吐出一个字。当他同菊生跑到出水的洞门时,洞门已经挖开了。管家的一只手提着手枪,一只手牵着(马风)子,向大家吩咐说:
  “都听着!老子不吩咐发枪都不准发枪!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一声!”
  蹚将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从洞门弯着身子向外出,静悄悄地。管家的和二驾,和那位招委员,每人牵一匹(马风)子,走在最后。陶菊生跟着王成山,而张明才跟着二驾的一个护驾的。旷野上黑洞洞的。树梢上呼啸着北风。村庄里稀疏地响着枪声。蹚将们急速地向北走去,差不多像奔跑一样。菊生用左手紧抓着他的饭包,免得里边的东西晃得太响,右手紧拉住王成山的衣襟,生怕他自己落队。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跟随着大家跑着,有时踏着麦苗,有时乱踩着坷垃袋子,有时冲进干涸的浅沟,有时又绊着荒坟,爬上高坡。有几次他被坷垃堡子绊倒了,赶紧踉跄着爬了起来。他竭力避免出声,但他却忍不住喘气,咳嗽,他的饭包也荒朗荒朗地不住响着。他们从一个村庄的附近冲过时,村庄里的军队连问了几声口令,放了几枪,没有敢迎头拦截,让他们不费一弹地冲了过去。但到第二个村庄附近时,突然被拦住头打了起来。有人在菊生的前面说出来一声“不好”,栽下去了。李水沫大声命令说:“不准还枪!都跟着我来!”他牵着马跑在前头,一面跑一面叫着:
  “老子就是李水沫!那是谁胡乱放枪,不讲朋友?妈的×没有听见么?老子就是李水沫呀!”
  “截住啊!截住啊!快缴枪啊!”前边村庄里一片喊声。
  “快点截住啊!快点缴枪啊!”四面村庄里都起了喊声和枪声。
  李水沫又向他的部下命令说:“不准还枪!谁敢还一枪老子敲谁!”
  李水沫弯着腰直向前跑,大家紧紧地跟随着他。眼看着快跑到黑(黑越)(黑越)的村边时,他突然举盒子枪打了一联,大声叫着:
  “老子李水沫的脾气你们都知道,是漂亮的不要拦条子,把枪口抬高一点!”
  迎面的枪声稀了,而且也高了。李水沫带着人马向右边一转头,从田野里冲过去了。军队没有敢追赶,只在背后的几个村庄里胡乱放枪,胡乱喊着:
  “截住啊!截住啊!快抱活的啊!……”
  又跑了几里,冲出军队的包围圈已经远了,蹚将们在一个生长着荒草的高坡上停下休息。地上很亮,天上也很亮,像出了月亮一样。菊生坐在枯草上,随着大家向南边七八里远的地方望去,看见一片火光从凹里腾起,火舌猛烈地乱舔着天上的密云。在烈火燃烧的方向,传过来密密的枪声,和不很分明的乱噪噪的喊声混和着打阵的集体喔吼。大家看出来那燃烧的正是回龙寺,都为瓤子九所率领的大队担心。有人猜那火是瓤子九出水的时候放的,有人说是军队打进去以后放的,瓤子九的大队说不定吃了大亏。菊生很挂念他的二哥,不知道他在混乱中能否幸运地被军队救出。大家正坐在草坡上等候着大队消息,菊生忽然看见他的干老子薛正礼和赵狮子没有在场,感到奇怪,向刘老义小声地问:
  “我二伯跟狮子叔没有冲出来?”
  “别做声,快要来了。”刘老义回答说,眼睛不转圈儿地向刚才来的路上张望。
  果然有三个模糊的人影子并排儿来了,带着呻吟声,枪和子弹的碰击声,还有呼嗤呼嗤的喘气声。刘老义忽地从草地上跳起来,向来的影子问:
  “是二哥不是?”
  “是我跟二哥。”狮子的声音回答说。
  “老五怎样?”刘老义跟着又问。
  薛正礼回答说:“我们在搀着他,伤很重。”
  陶菊生到这时才想到,那位正走着中弹栽倒的原来是陈老五啊!随着大家从地上站起来,向搀来的负伤者看去,他的心缩得很紧,连呼吸也差不多快要停止。陈老五被放在荒草地上,闭着眼睛,微微地呻吟着。络腮胡因为三四天没有修刮,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将死的猩猩一样。管家的走来看一眼,向薛正礼问:
  “打在哪儿?”
  “小肚子上。”薛正礼回答说,声音很低,也没有抬起头来。
  招抚委员在李水沫的背后咕哝说:“他恐怕不行了。在这儿停的太久了不很好,我们还是快起吧。”
  “起!”管家的向大家命令说。等大家随着带条的起了以后,李水沫又向薛正礼小声询问:“陈老五怕不行了,怎么办呢?”
  薛正礼犹豫地向管家的和二驾望了一眼,似乎是恳求他们替他拿主意。二驾跟管家的交换了一个眼色,于是向薛正礼的耳边唧咕说:
  “不要让他受罪啦,你没看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正在这当儿,陈老五睁开眼睛,打算挣扎着坐起来,但没成功。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断断续续地说:
  “包袱……解下来,……给我……女人。五个小孩子,她养……不活。……二哥看顾……”
  他的话没有说完,声音变得很微弱,眼睛又闭起来了。刘老义弯腰去解他身上的包袱,薛正礼带着哽咽说:
  “老五,你放心,我一定看顾他们。”
  “看顾他们!”陈老五声音含混地说,像梦呓一样,也没有睁开眼睛。“给我补一枪……”
  薛正礼向赵狮子使个手势,含着泪扭头走了。大家也跟着走了,只留下赵狮子停留在伤者的身边。才走了几丈远,菊生听见背后突然响了一枪,随后赵狮子提着枪赶上来了。
  大家顺着一条荒废的大路匆匆走着。原野又黑暗起来,又变成黑洞洞的了。他们摸索着爬上了一道河堤,顺着河岸走着,耳朵和鼻尖全都被尖冷的北风吹麻木了。河水在附近的滩上响着,响得悲哀。河边的树枝在风中发着呜呜的悲声,像哭泣一样。菊生老是忘不下他的二哥和陈老五,好几次猛不防被石块绊倒。王成山紧拉着他的手,小声说:
  “条子还很远着哩,你怎么可腿杆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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