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在乔园之内,我如鱼得水,在乔氏里头,我一样叱咤风云。
  八四年以后,香港地价一直上扬,我在八五年底才入主乔氏,对中区土地,尽情吸纳,事实证明我有眼光。到了八八年中,投地的价格依然强劲,我却不但开始忍手,且慢慢获利回吐,放盘出让乔氏的物业,并同时将与别家公司合作发展计划的百分比降至最低。
  经验告诉我,花无百日红。否极一定泰来,盛极必然衰退!顾家和我的前半生,就是现成实例。
  生意上头,乔晖大致上还是听我的。虽然他曾经反对:
  “股市经历八七年的轩然巨波,依然作了个如此潇洒的大翻身,我看香港会一直兴盛至九一年,才会出现危机,你现今就开始出售手头的存货,未免套现太早!”
  我答:
  “你没有试过银行逼仓的狼狈,未尝过求人的滋味,所以会得如此誓无反顾,奋勇向前!”
  “你是太过审慎,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也许我是的,但我不相信自八四年地产开始复苏,凡五个年头,还会继续疯狂向好,如果升幅平稳有限,我倒不如将资金挪动至海外去,搏它一搏!”
  “税收之重,得不偿失,你别是因为自己母亲长居加拿大,你就对那儿情有独钟。”
  “地产生意,权操在我,要我改变心意,你只有跟老头子说去!”
  乔晖明知说是白说的了,且又对我忌惮三分,也就作罢,随得我将乔氏持有的本埠地产量降低,转投资于海外。
  乔正天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批评我:
  “太保守了!我们资金充裕,跟中资银行的关系好到极点,后台甚强,并不需要如此急于获利回吐!”
  然而,乔正天只是批评,并不阻挠。他是个在行政艺术上登峰造极的人,他把哪一个行头交给了谁,谁就是最高决策人,除非所行的路线,有影响整个乔氏存亡的可能,否则赚蚀多少,他并不在乎。务必实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信条,使各路诸侯,备受尊重。他说: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给他封土,而又不让他称王,不成气候!”
  对我,他更深信不疑。正如他说:
  “信任长基呢,顶多赚少一点,何用担心!让乔夕独当一面,情况严重得多,分分钟是蚀多几多的问题,够我受的!然而,成长总要付出代价!”
  故而,最近德丰企业要申请上市,在乔氏执行董事的会议席上,乔夕提出了要极力争取总包销的角色。我第一个不以为然。
  “乔夕,务必三思,德丰手上持有的资产包括酒店、度假村、酒楼饭馆、旅行社,均在内地。这六年的业绩虽是稳步上扬,但全靠内地开放的尺度作为生意好坏的指标,并无其他经济条件足以平均制衡,而集资数目竟又达五十亿之巨,能不审慎?”
  “内地开放已行之经年,成绩举世赞扬,哪儿回得了头。况且,集资发展内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日后所收的路费,估计二年内回笼,况且,只要有足够的分包销承担,风险不高。”
  乔夕依然坚持。
  汤浚生还不是执行董事,但他自从掌管证券的机构客户部之后,成绩斐然,对基金的人与事,消息极为灵通,于是被邀出席,发挥意见。
  “基金自八七年股灾之后引退,经过大半年的情绪冷却,在最近已渐渐回归,相信市场承接力,极之乐观。”
  说到头来,乔正天还是让乔夕拿最后主意。
  执行董事的会议完竣,各自走出会议室,回办公室去。
  我到洗手间去了一转。高级职员专用的洗手间只有相连的两个,都客满,我只好稍候。
  里头的两位女士显然地不知道隔墙有耳,娇声滴滴、肆无忌惮地继续理论。
  “等会儿要不要问问你的乔夕,把戒指买下来?价钱这么贵,等于我们现住的那层楼了!那颗石就胜在横面宽阔,五克拉多一点,看上去像足六克拉,甚是难得!”
  “乔夕一向由我拿主意,我喜欢的东西,就买,轮不到他管,反正我取了货,账单送到乔氏来,让他找数!”
  “谁有你这般福气?……”
  我没有听完这段精彩对白,就赶紧逃离现场。生活上要减少无谓是非,只有不闻不问之一途。走迟半步,跟董础础碰个正着,尴尬之情,难以处理。
  其实她也算是个经过风浪、吃过咸苦的女人,奈何一朝得志,依然浅薄如斯,真叫人莫名其妙。
  谁比我更清楚她可不可以嘱咐珠宝店把买几克拉的钻石单子送上乔氏来?最重要的是乔夕没有这个钱去结账。
  奇怪?一点也不。
  乔家资产丰厚,调动财政的大权只握在一人之手。
  乔正天自任土皇帝,除供四房子女免费住宿以外,还有一个家族公用银行户口,照顾各人的合理零用。这个合理的尺度与准则,全由乔正天来订。
  每月月结,他会细读账目,审视各人用度。乔正天夫人固然有资格每个月买上百万元的首饰。然,换了如此大手笔的人是乔枫和乔雪,乔正天必会拉下脸来,痛痛地训斥一番。两位千金小姐年中偶然买两三件小首饰,总支出不超过半百万,老头子是可以容纳的。每个人每月的衣服鞋袜加上应酬,用掉十万八万,只要本身姓乔,也可以安全过关;如是媳妇,痛痒又隔一重。
  我不知道在这家翁心目中,长媳的合理用度是多少?从嫁入乔家的第一天,我就警惕自己,千万别给乔正天有任何一个出声怪责的机会,连买一套比较昂贵的衣服,我都用私人户口。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才不去纵容乔正天的专横自大。
  董础础应该知道,她嫁入乔家后,乔正天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负责乔氏家族私人用度的会计陈世同,每逢董础础的账单超过五千大元,就得由他批准!连乔夕的用度他老人家都看紧了。
  况且,乔家每人都有各类信用金咭,但信用贷款额则大异其趣。我的呢?逐年递升,第一年才不过三万元,直至第四年,才跟乔晖、乔夕一样,没有限额规定。这是一项荣耀。但请勿忘记,给予是项乔家信誉状的最高统帅,绝对有权随时递夺这项荣誉!受惠人必须自制!
  时至今日,董础础的信用咭,限额一万元,只发给两种,要买五克拉钻石?唉!说说是可以的!
  乔夕如今未满三十岁,身家是他每个月薪金的累积而已,他也不见得有能力讨娇妻这个欢心。
  再想下去,也真教人心酸,尤其教女人心酸。董础础嫁入乔家后不久,乔夕对她的恩宠也就逐日衰减了。
  道理很简单。太子爷以董础础为借口,赢了漂亮的一仗,洗清近三十年来在老父极权下之寒酸委屈气。一切回复正常后,打死不离父子兵,何况神智一旦清醒,既感动于父亲对自己的最终迁就,也感念乔家富可敌国的基业,拿这份亲情和利害交互相缠的关系,跟董础础比,后者也只不过是绝对可以过眼云烟的一个女人而已。
  乔夕才不是笨蛋,他深知董础础已经求仁得仁,满足于乔家二少奶的名位,下半生饿不死、冷不僵,还有这么多表面风光,够享够长,她还要奢望乔夕的爱情,就显得太过分贪婪了吧!
  今天女洗手间内会议频频,我从高级职员专用的急急引退出来,逃进了普通职员用的休息室。厕所门一关起来,又听到女职员的吱吱嗜嗜的声音。真奇怪,女人这种在洗手间内议论是非的习惯,其实是非改不可的,这跟在播音筒前说话有何分别呢?
  “乔夕的老婆漂亮不?”
  “过得去啦!上镜时好看一点,真人不够气质!”
  时代进步了,连一般阶层的人都眼轨转。
  “跟董础础一道上乔氏来的那个是不是方苓?怎么真人皮肤粗得像张沙纸?”
  “小姐呀!人家在内地干粗活的呢!如假包换的日晒雨淋!怎能保养皮肤?”
  “这阵子影视圈流行大陆小姐冒头,个个都一流身段,哗……。”
  “本钱嘛!橡我们乔夕太,爬上岸了!有什么不好?”
  “经纪周他们说二太子还是酒红灯绿,左拥右抱呢!”
  “哈!大惊小怪,他这种人哪里是一夫一妻的信徒?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董础础并非善类?”
  “是黑社会头子都不管用,自己并非身家清自,连提高嗓门说句话都没资格!”
  “我才不要嫁富家子!”
  “为什么不嫁?一则,未必个个似乔夕;二则,有麝自然香,冰清玉洁几时都赢星光熠熠几个马位:三则,故意嫁个穷的去显示清高?免了,这年头,我们抛头露面还吃不够苦头吗?现今下班去,家里的父母还煮好饭让我享受享受,要我黄昏日落,还赶回家凑仔煮饭,我宁愿剃度为尼!”
  “哈哈哈!难怪小陈老跟着你大小姐屁股后头走了大半年,连屁都未嗅到过一个!”
  “小陈?他算老几?刚刚一万元人工,不吃不喝不住不行,要累积到一九九九年,才有资格符合本年度的加拿大投资移民资产限额呀!”
  “那么嫁谁?乔晖?”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站在厕所间内,不敢就此推门出来。
  这班女职员,真是!
  “乔晖?”
  我屏息忍气,聆听。手心竟在微微冒汗。
  该死吗?我犯得着紧张得像犯人栏内等待判刑似的!
  正如那女职员刚才说的,她算老几。
  乔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竟比我预期的为高吗?我这么在乎别人对他的品评,甚至乎一个小小的下属?
  “乔晖样子不错,四平八稳,端端正正,人品还好!”
  “对呀!乔氏之内,众秘书公认他是最容易眼侍的一个老板,永远微笑,永不谩骂!”
  “可是……”
  恶评来了!
  “他不够性格!”
  唉!一语道破,夫复何言?
  “跟他的妻比较,一个名副其实是梁红玉击鼓退金兵,一个充其量是清光绪,志大才疏!”
  “如依你大小姐眼光,乔氏之内岂非无人会雀屏中选?”
  “来个混合组就最好,乔晖的心地、乔夕的好玩、汤浚生的才具,乔正天的身家……”
  哈哈哈!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渐渐远离洗手间。
  我静静地小心再聆听清楚,绝对肯定休息室内已无一人,我才敢快手快脚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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