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的日子,办公室再没有人送白玫瑰来了。
  很明显地,单逸桐已经把我和他在多伦多的相识经过,告诉了邱仿尧。
  他要是拿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的暗示一比较,更确定我是个情欲横流的淫娃荡妇无疑。真奇怪,今时今日,社会风气再开放,中国人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心甘情愿拥护卫道主义,以此看人,也以此看自己。毕竟在思想的开放路线上,我们从没有积极地要走在别国人士之前头。
  这突发事件,使我微微地受了打击,是铁一般的事实。
  身边突然地少了邱仿尧,竟也怅然若失。没有想到,戏假情真,我大概已习惯有他在身边的那种舒畅了。
  小葛给我说:
  “老板,到外头走走吧!温哥华山明水秀,你又是识途老马,且那儿投资研讨厅的官员,已经知道你有兴趣跟他们会面,有一位专管本城移民投资计划的史提芬·吉拿先生,他父兄都仍任职于多伦多的富德林银行,由主席室传递的讯息,透过老吉拿先生安全送抵史提芬·吉拿之手,你更是成行的时候了。”
  我点点头。也真不值得再为旁的枝节而坏了大事。我决定到温哥华一趟。下榻于四季酒店的套房。
  我此行准备完成我的任务外,还想轻轻松松地散散心,忘记单逸桐的事。由始至终,我何曾不是把他看成生命上一件无关痛痒的插曲?也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宁。
  哥伦比亚省的投资研讨厅就设在市中心的洛臣广场。
  自四季酒店走过去,只是数十步之遥。
  我约好了史提芬·吉拿在上午十一点跟他在办公室见回。
  对方是个子并不高的一个洋鬼子,很温文有礼,把我招呼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一轮寒暄的客气过后,我表明来意:
  “史提芬,我很想知道哥伦比亚省目前对大型投资移民计划的处置宗旨和方法。”
  “看来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仍然是相当受你们香港人器重,以商业移民的资格申请来长居的,比率在不断上升。”
  史提芬翻查办公桌上的那档案纪录。非常认真他说:
  “今年首季本省发出了四百四十二个商业移民签证,二百三十六个为创业移民签证,而一百七十六个为投资移民签证。
  “拿这个数字跟去年同期比较,升幅是惊人的。”
  “去年同期本省只不过批准了一百四十四个创业移民签证以及五十六个投资移民签证,分别上升了百分之十四及百分之二百零九。
  “与此同时,值得一提的是,来自香港的商业移民仍占本省商业移民总数的最大部分。”
  我殷切地问史提芬:
  “你看这以后一年,贵省会继续批准集资性质的巨大移民投资计划吗?”
  联艺打算做的正是这种,计划一经批准,他便招股。
  “会。不过有了限制,对于建设酒店以及货仓,我们还是欢迎的。除了这两种物业投资之外,就不容易获得批准了。
  江小姐,”史提芬很凝重他说:“如果你考虑设计集资式投资移民计划的话,我看真要慎重考虑,因为温哥华近年虽甚繁荣,但对酒店生意仍然要逐步消化,货仓的需求年前甚殷,但那又受制于时势之需要。再过一年,中央政府实行新税制,在所有出售物品之上加多百分之七的联邦购物服务税的话,贮存新货及制成品的需要是否会受影响,是未定之天,非要小心不可。”
  “这么说,就等于设计投资移民计划并不划算?”
  “总要小心从事。”
  外国人讲话,多是扭横折曲的多。对方肯这么说,已明显地提出忠告。史提芬的坦诚,当然多少有点看在我跟富德林银行的关系上头。
  “江小姐,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们批准一个集团移民投资计划时,非常着重投资者日后的回报利益,换言之,我们不希望日为时势关系,使商人有机可乘,利用投资计划,做本小利大的生意。这也影响着新移民对本省着实贡献财富与力量的一番好意。”
  “通常你们会准时批出这种计划吗?”
  “我们并没有规定要每隔多久就批准多少计划,一定要计划本身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才会签批,主持人有时要做到我们满意为止。况且,江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投资移民计划的金额会在短期内发生变动。”
  我要获得的资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我说:
  “史提芬,多谢你的资料。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刚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亚洲研究中心有个中国名画展,你有兴趣去看看吗?我们去参观之后,再容我请你吃顿晚饭好不好?”
  史提芬·吉拿愉快地答应下来。
  亚洲研究中心是一座日式的建筑物,座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之内。这期间展览的中国名画,都价值连城。史提芬兴趣甚浓,每一幅画都细意欣赏,他尤其喜欢程十发的作品,觉得他的画,别具一格,老问我画家的名字,说是要记住他。我说。
  “画家的名字十分有趣,你就记着是十条头发的意思。”
  “啊,”史提芬吐一吐舌头,“那我只能买一幅复制品我但笑不语。
  我在温哥华逗留的几天,人还好像仍留香港似的。
  尤其是现今的温哥华,香港人多得难以形容。人走在百货公司里头,听到的全是广东话。
  逗留在温哥华的最后一天,我走进那间跟四季酒店相连的荷景复著名百货公司里去看看服装。实在温哥华绝大部分的店铺,货品都跟我的口味距离大远,除了新近开在加拿大帝国银行与温哥华酒店附近的几家矜贵名店之外,也只有在这里荷景复公司还能寻到我喜欢的衣饰。只是一走进里头,才不过五分钟不到,耳畔就嗡嗡作响,全是三五成群的香港女人,肆无忌惮地大声疾呼:
  “阿曼尼的西服,这儿的价钱还要便宜呢!”
  又说,“真是,才刚刚回香港去买了一大堆,回来又忍不了手!”
  怕什么,你丈夫仍在香港赚钱,你是不花白不花,才不用替他省着用,你为全家拿护照,功劳至为伟大。”
  我听得头有点胀痛。
  是不是到了此城来买名牌服装的女士特别地寂寞,因而这么多扰人清静的噪音?
  在香港,各人穿名牌穿得像穿牛仔裤般普通,并不多张扬。应酬场合,一抬眼,别说不是欧洲货,一眼看得出来,连是欧洲普通货色抑是有名有姓的牌子,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购物的兴趣因此顿减,回头走进酒店的大堂,准备回房里去。有人在背后叫住了我:
  “能跟我去喝杯茶吗?”
  我回转头来,不能置信。
  是邱仿尧。
  坐下来后,我犹自惊骇。邱仿尧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略带青白,多了一点疲倦……
  “刚到埠吗?我问。
  邱仿尧点点头。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利通的人告诉我的。”
  “小葛?”
  “你会怪她吗?”
  我没有答。葛懿德一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她的心意,我大约能推测得到。
  “看样子,你一点也不怀念我。”邱仿尧说:“你刚才一直兴致勃勃地购买服装。”
  邱仿尧的神情像个愤怒的小男孩,怪责成年人只顾装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说:
  “我是个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尧眼里无限感慨,说:“你的热情只不过仍然放在杜青云身上而已。”
  “仿尧!”我高声喝止他。
  坐在这酒店咖啡室内的客人都回过头来望住我。
  我低下头,实在有点难堪,说:
  “你已知道一切!”
  “对。逸桐的经历令我震惊。”
  “我曾为此而失眠好几个晚上,每晚都痛哭失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
  “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了这么多自由选择的女人,竟然会选上一条如此折磨自己的绝路,大踏步走在上头去?”
  “你别管我!”
  “我爱你,福慧。”
  邱仿尧冲前来,握住了我的双手。
  “答应我,把从前的一切都置诸脑后。如果杜青云已经害惨了你的话,不值得你再为他而费煞思量。报仇雪恨的结果,可能是同归于尽,值得吗?”
  我没有作声。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值得。
  就为了一个邱仿尧,前功尽废?
  仿尧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说:
  “是不是因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云,让你心平气和,欢欣快慰地过日子?你仍以他为你生活的重心?”
  “针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谈高调、讲哲理;行之维艰,仿尧,我何必骗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难,你可否先尝试明白你的错与对,再设法克服困难去?”
  我没有答他。曾经有人比邱仿尧更热烈地追求我,更细心地呵护我,结果呢?仿尧说他妻的自尊心极强,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与物。
  我也一样,绝不肯被人无端端地当众掴了一巴掌,还只当是一场恶梦!生长于富贵之家的人,对于维护自尊,有种誓无反顾的决绝。
  我们都习惯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点儿的侮辱,并不妥协。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尧般驯善,只为他根本未尝苦楚。
  我心里忽然冷笑起来。比方说,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尧于股掌之上,再一下子弃如敝展,看看他又会有何反应?
  赌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积极或消极的方式去巩固自己,对付对方。届时,他说的话就不会如此人道了。
  我惭愧,原来中毒已深,药石无灵。
  邱仿尧此行是白费心机。
  我问:“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伦多去了。”仿尧说:“你曾害得他整整几星期没有睡好,直担心自己闹出大事来。”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恶作剧,于是问:
  “他知道你来找我?”
  仿尧点点头:“我们同一班机飞抵温哥华,逸桐郑重他说:“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飞多伦多,我们这场兄弟就算白做了!”
  “结果我还是出了移民关卡,到温哥华来找你。”
  邱仿尧望住我,脸上有说不出的感慨。
  但愿他明白,连单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结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难道姓单的,又肯一笔勾销?
  凡有条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弃仇恨。
  葛懿德说的,她之所以慷慨从容,是因为她没有选择。
  当然,她也说,就算有选择,也不会为一个摒弃她的人而再花丝毫的心血。我不相信这个假说,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从最恶劣的可能角度着眼。一切都宁在毋纵。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幅价钱在十万加市左右的程十发画,送去给史提芬·吉拿的父亲,由富德林银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荣誉。
  并且嘱咐葛懿德:
  “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方法,通过富德林银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为理想。”
  小葛说:
  “我听富德林银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将退休。我会跟他们商量,看看能不能找个名目,将一些特别功劳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两份游览东南亚及中国各名城的旅费。”
  我连忙点头说:“好极了。”
  世界根本就是现实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与功勋,随便往对象目标身上搁,看你是要惩治抑或抬举对方而已。
  小葛跟着向我汇报其他公事:
  “上头已经有消息,寻获了霍守谦的女儿,在上海的一间孤儿院内长大的。当年霍守谦夫妇在文革期间逃亡抵港,只带了手抱的幼婴,就是如今还在他身边的那个儿子,当时的女儿,在逃亡中失散了。”
  “确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儿?”我小心地问,这件事绝对不能弄错。
  “跟霍守谦一起南下的同乡兄弟霍士杰,一直把霍守谦的女儿带在身边,逃到宝安县关卡时,守卫森严,大队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刚刚跟着霍士杰,被迫折回上海。过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杰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儿院去,其后,又辗转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据户籍,很艰难曲折地调查到的。”
  “你找个机会向霍守谦透露这个消息。把我无意中找到他女儿放到谈话里头去,看他如何反应?”
  小葛皱皱眉,只想一想,就答应下来。
  “还有别的公事吗?”
  “我跟你去看过联艺名下在粉岭的那幅地皮,他们已决定拆卸工厂,把机器厂搬到深圳去。那块地皮则申请补地价,改为兴建商住楼宇。照常理,申请成功只不过是早晚间事。”
  “好,小葛,我们分头进行。”
  小葛出门之后,我摇了个电话给英国的一个专替我们江家打理物业的经纪,请他立即为我物色一幢在伦敦咸士达区的花园洋房。过了两个星期,经纪向我交差,那是一幢距离地铁站只有十分钟脚程的独立房屋,时值七十多万镑。
  我买了下来。
  然后,我约会夏理逊。在半岛的姬蒂丝餐厅跟他吃晚饭。
  我闲闲地问:
  “回到英国去,打算住哪里?”
  “根德郡,我们在那里有一间小屋、相当不错。”夏理逊说着这话时,不忘刻意地在语音里添一点快意,不自觉地流露了画蛇添足的味道。
  我答:“住根德郡不大方便吧?你跟夏理逊太太在本城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想已非常习惯闹市的生活。且回到伦敦去,交通也不比这儿方便,在本城再远的路程,也有司机管接管送,或招手叫计程车,就转瞬可至目的地了。”
  夏理逊脸上刷地红一片。
  我非常诚恳地对他说:
  “你是本城内少有的不贪恋香江繁华富贵的英国人。”
  “谁不是踏足东方,就享受得数典忘祖。”
  “人们再记不起来,大不列颠仍是日不落国之时,殖民地遍布全球。然而,在那些强抢回来的土地上,不论他们曾有过何种至高无上的欢乐日子,总会在告老归田的时候,坚持买掉回乡去。他们认定这是英国人的荣耀。的确,有家有国的人,连统治者都是民选出来的,为什么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土地之上?为了要巴巴地赶紧在未亡故之前,再尽情享用人世间的丰富物质吧?”
  “能像你如此坚持原则,我十二分敬佩。”
  夏理逊双眼湿润,连忙说:
  “谢谢你的赞赏,人各有志。”
  “对。只不过众人皆醉我独醒者,最值得钦敬。”我把一个信封放到他面前去:“这是我送你退休的礼物,聊表寸心。”
  “福慧,我不能受你的礼物。”
  我笑:“怕收入与官职不相符,是不是?”
  “不要紧,房子过户到你名下,会是今年圣诞前的事,现在旧业主还未搬出,半年后才全部成交。住咸士达区,比较交通便捷。你会喜欢的。”
  夏理逊脸上的红晕未退,说:
  “福慧,别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对我的欣赏跟这份礼物并不相称。别告诉我,这是全无条件的馈赠?”
  语气是宽松的,属于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是断然拒绝的话,他不会自动作此开场白。
  “福慧,我并不准备晚节不保。”
  “无此危险,也无此必要。”
  我拿起酒杯来跟他碰杯。
  “为你有一个安稳健康而愉快的晚年!”
  饮过了一杯之后,我再慢条斯理他说:
  “房子有我真诚的敬意在。只是,如果你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将来有一日,我希望你能设法在任内作某些计划签批的延期,你做得到了,我很感谢!”
  政府签批公文的速度,素来慢得惊人。
  一个档案传阅几十人,大半年后兜一圈回来,仍然是原地跑,不进分毫。其实是司空见惯之事。
  我要求的也只不过是以此惯技,去防碍一些有利于敌方的事在不合时宜之际发生而已。
  金融财经世界上的成与败,往往只是分秒之差,某件事的拖延或促成,就是得失的关键。
  而控制快慢,是完全无罪迹可寻的。
  比方说,有人在若干年前,于北京密议回来,立即出售手上的重货,才向公众透露会谈的内容。谁能指责他迟了那一朝半日才发表声明呢?
  我给夏理逊说:
  “我还没有到你需要坚决地拒绝我的时刻。若你届时仍认为无能为力,而拒收我这份心意的话,你仍有自由,我总不能捉住你的手,拖你到伦敦的律师楼办理转名手续。不过,你试想想,跟你一同到这小岛来的同胞,他们的际遇又如何?你敢担保谁都没有得过一分份外的好处?你如今告老了,只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公积金。跟那些留下来,企图混水摸鱼,或作垂死挣扎的人比较,你的清高又有多少人欣赏?”
  夏理逊叹一口气:
  “福慧,你是太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拍着他的手背:
  “请千万放心,我决不会做为非作歹之事,凡有抵触法律的,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人与事,值得我为之冒险,以身试法。我们只是企图制造与及时把握时机罢了!”
  香江之内,知法犯法的人还真不多。全都是编排机缘,让不留意世道人心的人误堕尘网,被人接收他们的利益而已。
  正邪之间,委实是大多缝隙可走了。
  杜青云的讹骗手段,难道商业罪案调查科就有本事证之以罪吗?跟甚多商场生死战一样,都是那条弱肉强食的道理,在金融财经界,比比皆是。
  我就是等杜青云自投罗网。
  很多时,猎人挖定了陷饼,意图捕捉虎豹豺狼。在目的物未落网之时,会无端连累了很多路经此地的无辜而驯善的小动物,也叫做没有法子的事了。
  心头偶然兴起,随即警惕而硬压了下去的无奈与惆怅,一直都为邱仿尧而生。
  他仍然留在香江。为着掩人耳目,我跟他还在保持亲密的来往。
  星期天,他总陪我打半天的网球。
  休息时,我呷着橙子水,问:
  “仿尧,你真的不要回到菲律宾去?”
  邱仿尧坐过我身边来说:
  “把你也带回去好不好?”
  “你知道可能性有多高?”
  仿尧无奈地跌坐在摇椅之上,伸长了两条腿,一派的无可奈何。
  “我有时不禁想,福慧,我会不会因为得不到你,所以才如痴如醉地爱你。”
  “你这句话是有大智慧的。”我笑:“有时,我也不禁会想,会不会到一天,我失去了你,才发觉我应该爱你或其实是深爱你。”
  “人就是这么软弱。其实,我的机会应该是,这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你或会追出去寻找我!”
  “为什么不试试?”
  “因为仍有二个可能,就是走了出去,你没有追赶上来,那就等于永远失去你了。”
  邱仿尧望住我:“最低限度,现今还能见着你。”
  “可望不可即?”
  “也聊胜于无。”
  “我真敬佩你妻,肯宁为玉碎,而不作瓦全的人,胸臆之间自有一份凌霄壮志在。”
  “你因而看不起我?”
  “不,你其实有很多可爱可敬之处。”
  “始终不敌你那心理故障。”
  “如果我们再这样子扯下去,这个星期天就要不欢而散了!”
  “福慧,请答复我一个问题,”仿尧说。“你的这份压力,会无止境地纠缠你下去吗?究竟你想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催他:
  “来,打球去!别再多话!”
  邱仿尧无可奈何地奉陪。烈日下,球赛激烈,汗出如浆。
  我的球技其实并不算好。然,是屡战屡败,屡败依然屡战,永不放弃,故而日有进步了。我是个不会被败绩吓跑的人。
  运动完毕,尤其能熟睡。
  翌日绝早就回到利通去,竟有人比我还早,就坐在主席室的起坐间等候见我。为了我有早上班的缘故,秘书一向在八点半之前就回来打点一切。
  她给我说:
  “霍先生坚持在这儿等你,他说葛小姐知道他会来拜会。”
  我板起脸孔说:
  “既是葛小姐的客人,等葛小姐回来接见。我没有这个空。”
  这番话霍守谦自然听得见。
  我推门进了办公室。故意的,并没有把门关上。
  果然,霍守谦走进来,声音有点难为情,道:
  “江小姐可否予我几分钟的时间?”
  “我的助理葛小姐很快就能招呼你了!”
  “我需要亲自向你致谢。”
  “不必客气。我希望葛懿德已清楚地跟你交代过,我并没有这么好心肠,专诚地托里头的人给你寻找失散的女儿。
  这个情我压倒多根儿不愿意白领。老实说,如果我知道有这重意料之外的后果,我宁可没有托人寻找我的表妹去。”
  “你找到你表妹吗?”
  “没有。我的其中一个姨母也嫁姓霍的,这么巧跟你都是上海人,于是把几个小时候失散的女孩档案寻了出来,我一看,……”
  “就是这样,赫然发觉其中一个叫霍小清的女孩,父亲的名字是霍守谦。故此,你狐疑了,就叫葛懿德来问我一声,是否有个失散的女儿在国内?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核对过,完全无误,小清正正是我的女儿。感谢你,江小姐,我们父女得以团圆。葛小姐说,你上头人面广、原本就打算把表妹寻到了之后,也申请来港的,不知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我冷笑。
  “你以为我会帮你?”
  “你会。”
  “我这么愚蠢?会恩怨不分!”
  “不知者不罪。江小姐!”霍守谦看我的神情是复杂的,有甚多的怜悯,歉疚与期盼。
  “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拿到了那些档案资料,其实不必如此关顾我。”
  我的演技就算未臻化境,都已是一流水准了。此时,我表现得腼腆而略觉为难,心发软了,表情就自然和顺下来。
  是跟他相交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
  果然,霍守谦放胆说话了:
  “过去的恩怨,江小姐,我是否有欠负你的地方,仍有商榷的余地。请你明白在商言商,有客户要求我们做庄家,没有放着生意不做之理。可是,如今你对我的恩惠,不论有心栽培抑或无意成全,都实在令我铭感。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女儿!”
  我微微吟哦:“分别多年了,你还想念她吗?”
  “到底是亲骨肉。”霍守谦很诚恳地答,“江小姐,我是会报答你的。”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怎样报答我?是不是又做庄家,趁联艺有难时,以对待我的方式,以牙还牙?”
  “江小姐如果嘱咐,总有可行的方法令你满意。”
  我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欢喜,仍然冷冰冰他说:
  “无论如何,你父女团叙是好事。能不能为你办妥申请批准单程来港一事,犹在未定之数。我会叫葛懿德通知你。”
  “谢谢!”
  “你不介意如今我要办公了。”
  下了逐客令之后,我差点要闭门大笑一顿。不知道杜青云逐步逐步计算我时,是不是也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每一步棋子走对了,得着预期的后果时,都非常非常地快快慰。
  两个星期后,我嘱葛懿德约会霍守谦,说有位上头的联络人介绍给他,跟他商议申请女儿来港一事。
  当晚,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跟他见面。
  才坐下来,我就说:
  “本来要约的那一位有急事提早离港北上了。”
  霍守谦是失望的。
  “他通知得太迟,我无法请葛懿德转告,今晚的约会其实可以免了。”
  “不,难得有机会,我可以请江小姐吃顿便饭,以示谢意。”霍守谦多加一句:“也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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