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师II


  之后的日子,不再一样,亦无人猜得到,人生的下场会变异如此。老师接到母亲出事的消息,急急赶回波士顿去,继父通知他,母亲自杀垂危。她是困在开动引擎的车厢中服用安眠药与割脉自杀,没有遗书没有遗言。在老师回去波士顿的中途,母亲便已过身。
  继父坐在家中饮泣,相对而坐的老师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袋像给一个神人用场匙一羹一羹挖出来一样;而感情,也受到相同的对待。是应该伤心的,但他没半点一个人应该有的伤心,只觉绷紧、绷紧、再绷紧。甚至,连喜怒哀乐这些反应也失去。他只能发呆地注视他哭泣的继父。
  继父边哭边说:“她自杀之前的一晚才与我看了一出旧黑白警匪片,我们吃薯片喝啤酒,她笑得很开朗,谁料第二天,她便关在车厢内自杀……”老我人掩住了脸,凄凄地说下去:“她是否一直以来只是假装开心?”
  老师仍然坐在那里,无任何表情无任何动作,他的继父哭得没气力,要回房间休息,他却仍然坐在原位,落地生根,动也不动。
  他的感情仍然空白一片,不懂伤心不懂悲哀不懂激动,他只是“啊”地在心中长长的低叫。
  “啊——”
  “啊——”
  “啊——”
  “啊——啊——”
  母亲怎会死的?
  “啊——”
  母亲怎可能自杀的?
  “啊——”
  母亲不是应该把余下半生的幸福交给他的吗?
  “啊——”
  母亲是不是等得太久了,所以怪责他起来,一死了之?
  “啊——”
  “啊——”
  “啊——”
  “母亲。”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有意义的名词。却又仍然,除了这夹杂了愕然、不解、感叹、悲怆、失望的一声“啊”之外,他组合不了别的词汇。
  之后数天,他都在失去语言之中度过,也开始不吃不喝不动,躺在床上之后,便是继续躺下去。
  最后,继父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给他治疗,注射了药物,于是,在某一天的黄昏,他便开始流下眼流,流得眼睛痛了,便停止一刹,到眼泪再分泌出来,又再流下来。他渐渐能够享受哀伤的反应。他的知觉恢复了,能够为失去母亲而悲痛。
  药物交替的注入他身体内,最舒服时的反应,是半清醒半昏迷间,小神仙的歌声会传来,一阕一阕,尖尖的,轻轻的,像微风,也带香,闪闪亮的,随一双又一双拍动的翅膀,轻飘飘地安抚他的感官,令流着泪的他,有心有力泛起一个秘密的微笑。
  赤裸的Laume来了,雪白的她带来梦想,她令人知道,没有一颗星是太遥远,没有一个梦是得不到。她带着平和。
  美丽、愿望站到他跟前,伸手洒下闪闪亮的梦,纵然他没伸手出来,也捉得到的梦。
  Penlope也来了,自发的光华如蓝色的暗火,优美神秘。
  她引导的是力量、智慧与升华,她拍动她的翅膀,她翩翩起舞,她为她要祝福的人带来她擅长的。
  在她们背后,在一丛丛鲜花间,他看到一张脸,她有一个名字,但他暂且记不起,这张脸吸引极了,是一张被至亲伤害的脸,美丽但带着屈辱,十分十分的需要他来保护。
  “他只想侵占我的身体。”这张脸说。
  “他从没当我是人。”这张脸有怨恨。
  “他深深的伤害我。”这张脸悲痛。
  “就杀掉这样的人。”这张脸说,“他没当我是人。我只是一个供他泄欲的洞。”
  “你是保护我的吗?”这张脸哀伤地望着他:“那么别走,我此生此世,就只有你。”
  然后校服裙雪白的,透着光在窗前飘荡,阳光透进那雪白的影,他看着,一颗心很安乐。更美好的是,那张胜微笑了,在阳光之下,她什么怨恨也没有。。
  “因为有你爱我。”那张脸说。
  他便饮泣起来,深深的,连续的,不能自恃的。
  老师在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这是他第一次亦是惟一一次接受精神病治疗。出院那天,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温暖友爱。他已记起那张脸属于谁了,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后的日子,他常常想起她,回忆似近又远,明明是发生过,又好像明明不。
  小神仙持续的来临,母亲观音的脸亦烙在心问。小时候所受的痛与那含糊的爱,在晚上辗转时最清晰。
  他没有再服用医生的药,也不愿意去复诊,因为一用药,什么也记不清楚。没有回忆的他,便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有些东西,他宁可交托出生命去保留。
  后来他遇上他的妻子,然后又失去她。倾盆而来的悲痛再次侵袭,他为再次失去一个需要他来保护的人而崩溃。
  他看不起自己,他意图毁掉自己。在大雨滂沦般的一及伤枪痛下他孤立地站在中央,他忽然再次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一次昏迷之中苏醒后,他望向镜子,但觉,他的脸孔不该是这一张,而该是那一张。对了,是那一张,一张许多许多年前的脸孔,那张脸孔很需要他,而他,更需要她。
  回忆的睑从医生的手术刀中堆砌出来,这数年间,改动了脸形、眼睛、鼻子、嘴唇、颚骨、眉骨,历时十多次的手术,终于接近他回忆中的那张脸。最后,每当他望向镜子,也就忘记了自己。
  当她就是他,他便可以不离不弃的永世保护她。
  他失去太多需要他的人,这一个,他永远不可能失去。
  他为她做了许多年前他答应地去做的事,把那些纯粹找女孩子寻乐的人杀死,他们把她看成一个洞,他便要把他们掉进地底下最深最深的洞。
  留一把长直发,戴上女性的胸围,穿上少女的衣服,一天接着一天,他已变成她。而这是很快乐的事,她的请求,他从不失手。
  最后,她终于活灵活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她与他同住同睡同吃同饮,共同聆听小神仙自花丛中传来的歌。她的纯善与恨怨交替丰富了他的生命,他与衍生自他身上的双重人格的她,相依为命。
  日子过得最惬意,就是没有分离过的这一段。
   
         ☆        ☆        ☆
   
  加柔在Mr.Fairrnont的金钱支持下,进入了一所著名的学府读大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的心愿,她先攻读医科,然后再研究精神病专科。
  在大学的日子,加柔间中便有一名追求者,有同学、助教、校园之外认识的人。加柔不介意多认识朋友,她会与他们约会。只是,她从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她的心,放不上在这些人的怀中,他们喜欢她漂亮、聪明、能干、亮丽……他们喜欢她,因为她条件好。加柔会想,倘若他们知道她不如他们想像那样,他们还会喜欢她吗?看着他们那英俊但简单的脸,雪般白的背景,正常过正常的遭遇与人生,加柔不敢想象,他们有任何能力去明白她、了解她、感受她。
  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直怀念着老师,他留下了一个沉郁而充满爱意的印象。夜里,在梦中,总有一个人伸出双臂,她便安然走过去。
  那个人双臂包围着她,使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如腾云驾雾般埋在这个极安全的地域,连带双脚也不管用了,根本不需要脚,不需要站立,也一切稳妥。
  伸出双臂的人没有脸孔。加柔也日渐把他的脸容淡化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是曾经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爱过你的美好。
  而这美好,随着时日,如沉淀的生物,只会积聚得更深。
  在精神病专科学院期间,加柔认识了一名极富有的地产界巨子,他是美国人,对加柔很倾心。母亲非常鼓励她与这名巨子来往,加柔也尝试了,只因为她也抱着“嫁得富有,怎样也是无往而不利”的想法。
  这个男人样样都好,只是,他太有一种男性的威严,这叫加柔异常窒息,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更叫她不安的是,这个男人面对小孩时,又有着不合衬他威严的温柔。加柔想起了父亲在末开始侵犯她之前,她在孩童时代所领受过的父爱。一个人,可以如此分裂,既邪恶又假装出善良。
  追求她的男人究竟是何品性,她暂且未知。她只知道,她一点也不想知。
  当她与他分手时,他们刚好相处了四个月,她的母亲反对到不得了,而她只是一句:“你甚少为我好。如果你仍然有这意欲的话,今次请别出声。”
  母亲便合上嘴。
  后来,加柔开始在医院的精神科实习,表现出色,她对病人有一种其他医生没有的认同感,他们的一言一行,再疯再狂,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惨剧。与他们在一起,反而有助淡化她自己的惨剧,起码她没有发狂,她是得救的一个。
  在医院工作期间,她认识了Mr.Higgins,她知道他是同性恋者。
  那是一个大型的私人派对,在加洲沙漠中的三万尺豪宅举行,加柔与她的一名追求者同往,他亦是一名医生。
  派对开始,好像是谁的生日,加柔不清楚那是谁,她只想吃吃吃,喝喝喝,然后不醉无归。
  喝得半醉之后,她决定逐间逐间房参观。她推开房门,无论里面有人抑或无人,她都走一个圈。她多数会发现,房间中的大床上,有一双双性交中的男女,又或是一批批吸毒的派对人士。她没理会,拿着自己的酒瓶,一边走一边喝,继续她的参观之旅。
  走到第八间房,她开始酒力不支,她在房间之外呕吐了一次,到推门内进,她又觉得晕眩。她看见一张大圆床,很漂亮,有白色真皮的床褥,她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睡了。而明明看到床上有两个状似昏睡的赤裸男人,她也不关心,甚至,睡到他们两人的中央。
  天亮之后,她睡醒了,发现身边只有一个男人,另一个,去向不明。她抹着她的脏脸,睡眼惺松地望着男人,男人介绍自己:“我是Mr.Higgins。”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我是Motgana。”
  然后,胃一抽,身向前一弯,她便呕吐到Mr.Higgins的身上去。
  这就是加柔与Mr.Higgins的开始。
  Mr.Higgins在之后的日子常常与加柔见面,他与她分享他的思想,他的处世之道,和他的人生。最要紧的重点是,他告诉她,他有意成家立室,但对方必定要明白他的真正性喜好。加桑在短暂考虑过之后,决定嫁给他。
  横竖,终有一天,她也是会嫁,她又希望嫁得富有,又不太热衷性爱,又不渴望爱情,嫁给他。Mr.Higgins是非常理想的选择。
  从此,地便成为了Dr.Higgins,婚后,要钱有钱,要自由有自由,而且,不需要性爱。
  非常愉快的婚姻。
  豪华婚宴过后,Mr.Higgins与Dr.Higgins像所有的新婚夫妇般出国度蜜月,他们选择了二人都没涉足过的南美洲。
  Mr.Higgins把他的情人接到墨西哥,与Dr.Higgins三人行游玩了一些景点,然后又飞往秘鲁与智利,继而Dr.Higgins便与丈夫分别了,她自行一人继续上路。她去了巴西。
  到巴西,像所有游客一样,Dr.Higgins到里约热内卢游访,在下榻的酒店附近,她常常光顾一间酒吧。
  酒吧内有一名男孩子,典型拉丁人的漂亮,高大,黑实,面部轮廓分明,一双眼睛闪呀闪,那个笑容,无懈可击的性感。他在酒吧内当酒保,名字是Martin。
  Dr.Higgins很喜欢这家小酒吧,酒吧内种有许多BB椰树,墙上漆上粉红色、粉黄色与粉蓝色,有些剥落,但又因为如此,很有懒洋洋的情调。而且,酒吧内有一头自由的小猴子哩,它跑来跑去,吱吱叫,最爱坐在Dr.Higgins跟前定睛望着她。她喜爱它,与它很投缘。
  也像一切单身的女人,她有向陌生人说话的渴望。
  Martin的气质像一切的俊男,四肢发达、阳光灿烂、简单开朗,觉得这是一种令她舒服的气质,于是她久不久便与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像一个访问的人,她问及他的童年:“你孩童时代的生活怎么过?”
  “为什么做酒保?”
  “爱喝哪种酒?哪种酒最易醉?”
  “拍过多少次拖?最爱是谁?”
  “与多少名女人上过床?哪一次最难忘?”
  Martin都回答了,他不觉得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倒是,他很喜欢面前这个东方女子,她很漂亮,很喜欢问问题,然而说及她自己,永远的欲言又止。
  后来,在一晚的深谈之后,他们发生了关系,是Dr.Higgins作主动的,因为她实在太想要了。是因为那天气?那把吊扇?那透出海洋的夜间空气?抑或是,他的男色极之吸引?
  他像个孩子,爱玩的,轻松的,没有压迫感。
  事后,Dr.Higgins放下一笔金钱,Martin不肯收下,他说:“我只想要你的地址。我想与你交朋友。”
  Dr.Higgins也就写下来给他。回到香港之后,她久不久便收到他的来信,他真的想与她交朋友。她亦不介意交这么一个朋友,因为远,也因为不用见面,也因为只是利用文字。不近身又不近心,很轻快。
  一年复一年,Dr.Higgins与Martin的感情越来越深,他成为了她的情人,她回报他一间她投资的酒吧,而他,真心真意地爱着她。
  Martin时常质问Dr.Higgins:“为什么你还不爱上我?”
  真教她无从回话。
  只知道,有些人,一生人只能恋爱一次。
   
         ☆        ☆        ☆
   
  Dr.Higgins日日夜夜努力研究治疗的方法。一定有一种本事可以令老师回复本性。
  Dr.Higgins问他:“老师,你能否记起在二十多年前你任教中学的日子?”
  少女脸孔望着她,神色惘然。
  Dr.Higgins说下去:“有一名女学生,她的名字叫乐加柔。”
  少女脸孔皱了眉,费煞思量。
  Dr.Higgins说:“她叫Morgana。”
  他有反应了:“Morgana是一个神仙王后。”
  然后,他却依然迷惘。
  Dr.Higgins问:“你觉不觉得我长得像谁?”
  他便望着跟前的医生,他微笑而礼貌地问:“我是应该认识你的吗?”
  Dr.Higgins说:“我长得……有点像阿晨与阿夜。”
  他便眼定定了,他提不到问题的意思。
  Dr.Higgins问:“如果有我问你,你最爱是谁,你会怎样回答他?”
  再没有任何的摸不透,他说:“是阿晨,与阿夜。我只爱她一个。”
  Dr.Higgins点点头,叮咛老师好好休息,她退出治疗室。
  心情沉重如石头压下来。他受尽皮肉之苦变成她的容貌,却就是忘记了她。
  她掩住脸,又放下手来,深呼吸。
  一定要令老师回复本性,一定要。隔了二十多年才重逢的爱情,她不要不要错失。
  如果,人生还有目标,就是这一个。
  再望向那张少女脸孔,心情已经不再一样,这张脸,是她的过往;是他含糊的记忆;是他和她的一段爱情故事。
  她偷偷的哭泣起来,重逢的时光,竟然如此弄人。为什么,他会记不起?
  回忆躲到他脑中的哪个角落去?他记得许多其他的往事,偏偏记不起地。是否因为她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记忆把这一段深深埋藏了?
  他扭曲了对她的回忆,塑造出一张二合为一的脸,给这张脸起了名字,也为这张脸杀害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他却忘记了这张脸原本的主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要他记起她。一定要。
  每天走回治疗室,望着那张仿照自己的脸而心生爱怜。
  自己爱上自己那样,更茶饭不思。
  比起任何时候更忧郁,而当忧郁成为一种力量后,她只有更惦念着这件事,更落力治疗她的老师。
  那个保护地的男人,如令整个人都迷失了,她反过来要保护他,寻找他。
  回到自己的家,Martin看着Dr.Higgins的一睑憔悴,他心痛之余又旁敲侧击,到了最后,她和盘托出整个故事,他才明白一切。
  明白了之后,他是动怒。他说:“这是完全无可能的事,你认为他会爱上你吗?这根本比失忆更不堪。”
  Dr.Higgins没作声,她俯下头在浴室中洗面。
  “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不可能的事。”
  Dr.Higgins抹掉脸上的水滴,她说:“我只想再见到他。”
  Martin明白,她要再见到的,是那个沉落在回忆深处的他。
  “你在留恋一段往事。”他说。
  她不作声,返回自己的床上。
  他说下去:“你不去爱一个人,去爱一段往事。”
  她亦不作声。
  他再说:“你不可以好好的去爱我?”
  她终于说话了。“我一直爱着的,也是那个人。”
  这回是他不说话了。他望着她。
  她再来一句:“你明不明白?”
  他有点齿冷:“爱上一个没本性的少女脸孔?”他有那充满恨意的脸:“我接受不了。”
  Dr.Higgins忽然微笑。是的,无人接受得了她爱上改头换面的人,正如无人会像他那时候义无反顾地爱她。
  她镇静下来,问Martin:“你会爱上一名与父亲发生关系的女人吗?”
  Martin望着她,从她的眼睛里他可以看到,她眼睛内满有故事。
  Martin心照了,明白了起来。
  “会。”他说,“是受害者吗?每个人,也会如旧的爱人。”
  她不作声了,眼神失去焦点。是吗,有这样的事吗?每个人都会依样的爱她吗?
  但自那件事发生了之后,母亲便不再爱她,父亲更不用说。最亲的人,把责任推往她身上,她成了最被嫌弃的一个。
  渐渐,眼眶红起来。
  “为什么不?”Martin说:“你的老师可以在知道真相之后仍然爱你,我也一样。况且,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要你自己忘记,便无人会再记起。”
  Dr.Higgins流出眼泪来。
  Martin再说:“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事情发生过在你身上,只是你的不幸运。没有错没有责任没有抬不起头来。”
  眼泪连串地滑下来,又再一次,她伤得人心。Martin的说话,仿佛一手抓她回去少女时代:多么的软弱无力,无可奈何,仿理无主地过她的每一天。
  哭得掩住了脸。Martin上前来围抱她,轻抚她的背。她埋在他怀中饮泣,这安全感,犹如少女时代埋进过的一个胸怀一样,那是天地间最深最深的保护,包容着,阻隔着,任何风霜、悲哀、痛恨、怨意都沁人不了,是天国一样的宁静安逸,了无烦忧。
  这么多年了,根本没有痊愈。她活在精神病院外,丰衣足食,但精神,还不是被一个打不开的盒子围着?
  好任好怪啊,一抬眼,一伸手,一踢脚,周围都是硬的。
  密封的。都没有自由的能力。
  声音依然温柔地传人地的耳畔,“如果你认为你只想去爱他,便去爱吧。我爱你,我想你快乐。”
  她不懂得反应,只是继续哭。
  如果可以的话,像老师那样子迷失去了,岂不是更好?
  老师活在虚拟自创的世界内,为自己定下世界的准则,他有随意去爱的人,他有随意去消灭的人,他的世界,比起她的,更自由。
  父亲死了,母亲一早与她无瓜葛,但她对他们的恨,今时令日,仍然一触即发。一想起来,便变国弱小无助的小加柔。
  哭了一整晚,十几年来没有痛哭过,今次,一次过哭了出来。山崩堤裂,如果堤真要裂了,那就算了吧,让它破掉好了。有时候,真不想做人。
  Martin抱着她睡了一晚。睡醒了,她便洗脸,用红茶茶包敷眼。像从没悲恸过那样,吃早餐时,她与Martin都没有再提起些什么。
  回到治疗室,她隔着大玻璃观看老师的一举一动,日间,他时而变成老师,时而变成阿晨。究竟阿晨有多少成分似自己?她在未发现真相前也研究了阿晨好一阵子,那时候只觉得她的身份与少女时代的自己有亲切感,哪会想到她是老师对自己的回忆的改良版?
  阿晨坐在床沿哼出一首歌,不知哪是什么歌。加柔有哼过这样一首歌吗?
  这一天,Dr.Higgins照样为老师试用各种不同的药物测试他的反应。但无论药物再抑压,人夜之后,依然有一个凄冷的少女呆站房间中,长发垂下,等待传呼机的响声。
  没把阿夜赶走,回魂似的每夜归位,实践老师铲除罪恶的理想。
  有一天,Martin告诉Dr.Higgins:“我回巴西去了。”
  Dr.Higgins望着他,她心里头不舍得,“你终于要走?”
  “是你不跟我走。”他说,“而我亦不想留下。”
  然后两人默默无话,低头吃他们的晚餐。
  Martin说:“你是知道我很爱你吧?”
  Dr.Higgins笑:“我知道了许久许久。”
  Martin问,问得像个女人:“你也有一点点爱我吧、’Dr.Higgins笑着垂下头来:“是好多、好多。你满意了吧?”
  Martin紧紧握着她的手。
  隔了数天,便离开了。Dr.Higgins知道,明年,后年,大后年,甚至之后的日子,她也会再见Martin,一年一次。
  一年两次……但之后,他或许从此不会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会另找一段更如意、更现实、更贴心、更不会令他失望的爱情。那会是一名极端美丽性感热情可人的美女,她比Dr.Higgins好上一百倍,然后补偿了Martin多年来的失落,她会深爱Martin,深爱得Martin会忘记了当初有一个名叫Morgana的女人。
  是的,他迟早也会放弃地。Dr.Higgins知道,有一天,在他心内,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也只得这样。不能更爱他,只得放他走。
  Dr.Higgins又回到治疗室。治疗室治疗着严重的精神病病人,也负责治疗她。治疗别人之时,也就是自疗。
  今天,她再次使用催眠。她在办公室做了十五分钟柔软体操,又深呼吸了十数次,然后才步进老师的房间。要作出准备的,是她。
  她已站到他面前了,她伸出手,为他作出催眠的手势。
  她的脸上有那稀微的笑容,她望着这张脸,她问:“告诉我,你大学毕业后回去香港的日子。”
  他说话了:“那时候……我在一所中学教书。”
  “那是一所怎样的中学?”
  “那是一所女校,校风保守。”
  “有没有哪个学生你特别有印象?”
  他脸上泛出隐约的笑意。“有一名女孩子,我爱上了她。”
  “她是怎样的?”
  他说:“她表面很开朗很光明,但遭遇悲惨,她是一名没人爱的孩子。”
  “你很爱她?”
  “对,除了我母亲之外,我最爱她。”
  Dr.Higgins点一下头。她需要的就是这几句话,她借着催眠换来她渴望的甜言蜜语,由一个很爱很爱她的人说出来。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愉快地问下去:“有没有一个情节特别难忘?”
  他陷入了思想中,在搜寻的回忆中他陶醉起来,他的表情旖旎而不平凡。他说:“在我家中的一个清晨,她躺在我的床上,晨光洒在她身上,她未睡醒的样子,有那软绵绵而朦胧的美,而雪白的校服在窗边飘荡。我看着她的脸,这世界,从未如此宁静过……”
  眼泪滑到Dr.Higgins的鼻尖。她躺到他的床上那一晚,想不到,在他的眼睛内,会是一幅这样美好的构图,因为他爱她,所以,这一个定格,便成了永恒的最美。无人舍得划花、割破、槽蹋的最美。
  她问下去:“还有呢?可以告诉我更多吗?”
  “有一天,她在一家餐厅内等我,她在桌面上放了一朵莲花,那是很稀有不穿校服裙见面的一次。她真是一名与别不同的女孩子,有一张很有吸引力的脸。我由远处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被她拉扯过去一样。她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潭,在最深的深处有些丑陋的事情,但潭的气息太神秘了,神秘得叫我不怕危险的走近。”她忍不住在心中轻轻的笑。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曾经如此深邃过,也如此的被深爱过。
  她问他:“如果她令时今日就在你眼前,你还会一样的爱她吗?”
  刹那间,他又困惑起来。然后,他才说:“我会尽我一生,给她幸福。”
  她仰脸,吸了一口气,所有青春的日子都回来了,听着这些说话,她重回了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候,有一段相爱的感情。
  她缓缓的哼出一阕音韵:“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的表情变了。
  她问他:“记得这是什么歌吗?”
  “这是我们的小神仙之歌……”他说下去:“她是Morgana。”
  “是的。”她的界尖通红起来。“对,她是Morgana。”
  “我发誓一生也要保护她。”这是最后的一句话。
  Dr.Higgins伸出她的手,停止了她的催眠,老师累极向椅背扶下,Dr.Higgins走出治疗室。被催眠的人又忘掉了这段很重要的往事,像饮过盂婆茶重新投胎的人那样,把一些发誓不能忘的,都忘掉了。
  他不会知道,他的忘掉,残忍得有如一把刀。
  Dr.Higgins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双手发抖。
  有些爱情故事被收在潜意识中。
  有些爱情故事连当事人都说不出口。
  有些爱情故事只是一个回忆。
  有些爱情故事不能存在一个实在的世界。
  Dr.Higgins的爱情,活在老师被催眠的背后的那片天,那里风光明媚,蓝天白云小黄花青草地,她与他便躺于那里,领受天国一样的祝福。
  没有早晨没有深夜,没有害怕没有怨恨。那片天,是恋人间最伟大安全的怀抱。
  既然这么美好,便捉住那片天,不让那片天溜走。虽然伸出来往天一捉的手,是那么的震抖。
  但不要紧吧,万幸中,二十多年后的再重逢,她还是再次拥有他。
  只要找回他的爱意,无论再虚幻,都是幸福。就算,他自己再也自寻不到。
  这是,一个最美丽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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